从前,有一个住在农村的人。他家堂屋的梁上,燕子筑巢久矣。燕子们秋去春来,每年必有小燕孵出。届时老燕双飞,雏燕呢喃,情趣盎然。在农村,被视为宅基稳
固的象征。他家粮仓里,又有一条蛇。一条无毒的蛇。蛇也是他家的老房客了。毒蛇一般不入人家,活动于野外。无毒之蛇既入,大抵直去粮仓扑鼠。农村人习以为
常,并不大惊小怪。由于蛇的光临避免了粮仓内鼠患成灾,反而对蛇不无敬意,视为“圣虫”。倘人取粮时见着了,轻轻拨开而已。老人们还每每口中念念有词,说
些“圣虫啊打扰了”之类的话,表达善待的态度。粮仓里有蛇,证明有鼠,有鼠,证明着囤内不空,是家境中兴的象征。故农村有这样的对子:
梁正栖燕子
仓满卧圣虫
一天,其人坐在堂屋内悠闲饮茶,见老房客蛇从粮仓内蜿蜒而出,至门口,缓缓盘起晒太阳。那时刻,雄雌双燕,往返掠飞,忙着衔回食物,哺喂雏燕。
这人忽然心生忧虑。他想———若有一天,蛇爬上梁去,吞吃了小燕们怎么办呢?那结果可想而知。一对老燕将一去不返啊!那结果是他不能接受的。避免这一
结果的发生,似乎只有采取一种超前措施,就是从家中赶走蛇。可他又不愿那么办。因为蛇和燕一样也是老房客,事不能做得那么绝情。不仅不愿,也有点儿不敢。
农村人对蛇总是有几分迷信的看法。他怕那么一来冒犯了蛇,蛇会对他的家实行报复。何况,相比于燕子,蛇多年以来扑鼠的功劳是明摆着的。相比于猫,蛇更是粮
仓当之无愧的守护神。因为猫并不喜欢白天夜里一直都呆在粮仓;蛇却只偶尔离开粮仓晒晒太阳,最经常的时候是盘卧在粮食上。但蛇若真的加害于燕呢?多可爱的
燕们啊!它们的存在,意味着诗情画意的存在。意味着浪漫的存在。他想到了,却没有采取丝毫有效的措施,倘燕果遭蛇害,他又怎么对得起燕呢?让燕们自己去防
范,那不等于坐视不救么?
于是这人苦恼了,整夜整夜地因想不出一个两全的好法子而失眠……
某次朋友请客吃饭,讲了以上的片断。
却又不要求大家当时替那人想出好法子,说下次聚时再洗耳恭听。
半月后众人第二次相聚,留下过“思考作业”的朋友旧话重提。
一人说:“得啦得啦,什么蛇啊燕啊的,早忘脑后了!谁有闲工夫费那份脑筋!”
版权拥有者只是默默笑,目光望向别人。
被望的人说:“我也早忘脑后去了!依我现在的想法,根本没有什么两全的法子。我是要为燕子驱逐了蛇的。我最讨厌蛇,不管它是不是圣虫。该冒犯的时候就得冒犯一下!”
版权拥有者仍默默笑,目光望向第三人。
第三人说:“我反其道而行之。我是现实主义者。燕子对人家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大小齐叫时,耳根子还不清静。还会梁上地下,到处落下燕屎来!民以食为天。蛇既是粮仓的守护神,我为燕驱逐了蛇岂不是犯不着的嘛!”
第四人说:“是犯不着。但我不对燕和蛇做具体的评论。那也同样犯不着。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罪燕也不得罪蛇。至于蛇会不会加害于燕。那是它们之间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的烦恼多着呐,才不管它们的事!”
这时姗姗来迟了第五个人,于是服务员上菜,众人便都海阔天空了。
这第五人听了一会儿,问:“为何不谈上次的话题?”
一人反问:“上次有什么未尽的正经话题?”
“就是燕子和蛇的话题啊!”又一人道:“那也配算是正经话题!”姗姗来迟者认真地说:“上次不是一再嘱咐,这次大家都提供一个两全的好法子么?我可是
认认真真有备而来的!我苦思冥想了几天呢!我想出的第一个办法是———以铁刺缠梁绕柱,那样蛇就不能攀爬了。但又一考虑,不美观。实际上也意味着冒犯了
蛇。于是苦思冥想出第二方案———以胶漆掺点烟油,稠刷梁柱四五遍,使之极光极滑,蛇定不能上。又烟油气味,乃蛇所嫌。人又不整天抱着柱子,并不妨碍人的
正常呼吸……”
言尚未了,众人皆大笑灿然,纷纷指曰:好一个认真的呆子!不过闲嘴绕舌的话题,也值当如此煞费苦心的么?那农夫,本已是庸人自扰。你的认真,便显智慧,又何尝不是无聊的智慧!……
众人笑罢,版权拥有者说:“话题,确乎是一个闲嘴绕舌的话题。但正是这么一个话题,区别着人的种类。就中国的当下而言,认真之人,比之持极现实人生哲
学之人,比之持圆滑人生哲学之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认真是需要文化培养的。中国的文化,自古培养‘难得糊涂’;自古培养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
起;自古培养暧昧的处世之道,曰中庸。我不过试图以那么一个话题,考验我等人中,有无认真者。须知,我当了国外大公司驻北京办事机构的全权代表,正是我的
洋老板,用那么一个话题将我从数人中考出来的。我曾电话里一再提醒诸位,今天我再次请诸位吃饭,就是要洗耳恭听诸位的高见。幸而有一人对我的认真也很认
真。否则,我白请大家吃这一顿了,也会因大家对我的认真都不认真而大失所望啊!”
众人默然。第一次我在场,第二次我根本没去。听了“传达”,思而省而笔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