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威一边想着,便拨了托尼的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等着,嘴角向上翘,他禁不住得意地笑着。 电话通了,他听见托尼的声音,便说:"喂,托尼,我是俞威,和你说个事啊。"
电话里传出托尼不太情愿的回答:"俞威啊,我这边正好有要紧的事,你可不可以再过十五分钟以后打过来?"
俞威根本不愿意理睬,直接说:"我就一句话,但是很重要,说完就没事了。"
托尼好像沉吟了一下,显然很不高兴,但还是说:"那你讲吧。"
俞威对着话筒大声地嚷着,好像要把胸中积攒许久的怒火和怨气都发泄出来:"我决定辞职了。我马上会给你发个电子邮件,正式的,我现在是先用电话和你说一声,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俞威就是要在电话里听到托尼的反应,才打这个电话的,他本来真希望能当面向托尼提出辞职,好亲眼看到托尼的惊愕、慌乱,可惜现在只能亲耳听到了,但这也足够让俞威感觉到极大的快感。
托尼的确被惊呆了,停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怎么突然就?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不好的嘛,我要和你谈谈,好好谈谈。"
俞威感觉舒服、满足、痛快,笑着说:"不突然。这不是向你打招呼了吗?等你收到我的邮件,咱们再谈吧。你不是正忙要紧的事呢吗?那你接着忙吧。"
俞威刚想说拜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加了一句:"喂,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件事,也是件大事,也是向你打个招呼,让你有个准备。合智集团想要修改合同金额,甚至可能退货。拜拜。"
俞威挂了电话,解气啊,浑身的毛孔好像都张开了,他此时就想到了一个字:爽。
洪钧从嘉里中心回到公司,走过前台的时候,看了一眼坐在里面的玛丽,玛丽冲他笑着,洪钧觉得她笑得不太自然。洪钧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门就被推开了,原来玛丽也跟了过来。
洪钧看着玛丽,等着她说话。玛丽站在洪钧的桌子前,两只手垂在身体前面上衣下摆的位置,左手握着右手的四个手指,攥得紧紧的,看着洪钧,用很细小的声音说:"我都忙完了,您的签证还要去取吧?您把取签证的单子给我吧,我给您取。"
洪钧见她主动来为自己做事,知道是刚才出去前甩下的几句话起了作用,但看到她这么紧张局促,没想到她会被吓成这个样子,又有些不忍心了。
洪钧拿出取签证的单子,递给了玛丽,笑着说:"谢谢你啦。"
玛丽双手从洪钧手里接过单子,垂下眼帘,不去看洪钧,嘴上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同时转过身,就要拉开门出去。
洪钧想起了什么,说了句:"等一下。"
玛丽立刻转过身,脸都红了,低着头说:"啊,忘了问您还有什么事了。"
洪钧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他没想到自己已经被当成了个凶神恶煞,只好笑着,尽量温和地说:"没事,我就是刚想起来,想请你帮我订一下机票。"
玛丽跺了下脚,甚至带着些懊恼地自言自语:"哎呀,刚才还想着要问呢。"
洪钧一下子笑了起来,拿过一张便笺,写了几行字,递给玛丽,说:"你就按这上面的日子订航班吧,你帮我订国航的。"
玛丽又双手接过了便笺,看着,问了一句:"您不坐新加坡航空公司的吗?不是都说新航服务好吗?"
洪钧选国航,其实是为了积攒他的国航知音卡上的里程,但他没明说,而是换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新航的机票贵,国航的便宜不少呢。"
玛丽露出了一种又钦佩又感动的表情,好像面前的洪钧简直是个光辉高大的楷模似的。
洪钧又补了一句:"不过订国航的时候你要注意一下,我不要经停厦门的,你帮我订直飞的。"玛丽点头答应了。
洪钧笑着说:"我想想,从新加坡能给你带些什么呢?那儿好像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带的。纪念品嘛都是那种鱼尾狮,可是做得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鱼尾狗。估计我只能给你带些巧克力什么的糊弄一下你了。"
玛丽愣了一下,因为这的确出乎她的意外,但很快她就高兴起来,看着洪钧笑了,摆着手说:"哎呀,您什么也不用带,真的。"
洪钧也很高兴终于让玛丽开心一些了,他知道不是因为什么巧克力的小恩小惠,而是玛丽看到了他并没有成见和恶意,终于不再提心吊胆了。玛丽笑着又问了一句还有没有别的事,洪钧摇头说没有了,玛丽才转身出去了,洪钧仿佛可以听到玛丽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洪钧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航班的事,他想起了新航的空姐,娇小的身材,可人的笑脸,脚上的凉鞋,尤其是柔软的衣裙,紧紧地裹着身子,她们的腰怎么都那么细呢?但洪钧受不了她们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而且好像有一种东南亚特有的气味,但洪钧又一想,如果不是这样,像他自己这样的苍蝇、蚊子恐怕早都叮上去了。
洪钧脑子里的原本不愿意去新加坡开会的想法,在他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以后,就一下子改变了。亚太区老板的秘书发了封邮件来,是发给所有将要出席会议的人的,邮件里提到了大家住宿和开会的地方都将是新加坡的里兹·卡尔顿酒店。洪钧对邮件中还列出的出席人员名单、议题和日程都没什么兴趣,这种会他已经参加过太多次了,而且他这次完全就是去"凑数"的,是替杰森 "点卯"去的,但是,选定的这家酒店倒让洪钧想去开这个会了,甚至变得有些期待。
洪钧去新加坡已经去过N次了,也已经把鱼尾狮雕像北面那片出名的酒店区里的各家酒店差不多都住遍了,从西面的斯坦佛酒店、莱佛士酒店,到东面的滨华、东方、康拉德和泛太平洋等几家酒店,都住过了,唯独没有住过的就是这家里兹·卡尔顿酒店,洪钧曾经在附近经过时注意到这座板型建筑的酒店,从上到下有一溜溜八角形的窗户,他就觉得有些好奇,是在客房里有这种形状的窗户,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功用?
现在,当洪钧打开自己在里兹·卡尔顿酒店的房间的大门,把行李扔到地毯上,站在房间的中央四下一打量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那八角形的窗户,是在卫生间里的,窗下就是浴缸。
洪钧走进卫生间,看见了马桶旁边还有一个像马桶一样的东西,只是没有盖子,也没有那么大的水箱,他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反正不是给他预备的,他想起来朱利亚·罗伯茨在电影《漂亮女人》里冲到阳台上,对李察·基尔喊着她终于搞明白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了,不禁笑了。
洪钧走到浴缸边,把水龙头打开,调好温度,关上浴缸里的下水阀,从浴缸边的台面上拿过来两个精致的小瓶子,把整整两瓶浴液都倒进了浴缸,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搅拌着浴液,很快就把整个浴缸都充满了晶莹透亮的泡沫,洪钧又从台面上的一个瓷罐里舀出不少浴盐,撒进了浴缸里,一粒粒蓝紫色的浴盐起初都被泡沫托着,慢慢坠下去、溶化了,看不见了。
一切准备就绪,洪钧没有忘记还有一个动作要做,他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按了下开关,关上了整个卫生间里所有的灯。他一回头,呆住了,卫生间里暗下来,却能看见这时的八角窗就像一个精美的画框,窗外的美景就像一幅高清晰的画面,镶嵌在墙壁上。八角窗让洪钧想起苏州园林里的那些精致的杰作--窗含岫色,他终于领略到了这种东方特有的意境。
洪钧脱了衣服,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光亮,走到窗前,坐进浴缸半躺下来,脑袋枕在浴缸边沿上,左手边就是八角窗,他抬着手腕用手指敲打着玻璃,歪着头看着窗外。他的房间是朝向北面的,能看见远处泛岛高速公路上长串车灯组成的流光溢彩的光带,左面的几条是红色的,因为都是尾灯,右面的几条是白色的,因为都是前照灯,这里的交通是左行的。洪钧想,如果住在南面的房间里,应该正好可以看见中心商务区的那些鳞次栉比的楼群和月色下的海湾,景色应该更美,他有些后悔刚才应该专门要一个南面的房间的。
十年前,当他刚入行、还在打杂的时候,头一次到上海出差,住的是一个晚上二十块钱的招待所,还是和一个什么乡办机械厂的长得像李逵似的销售员同住一个房间,因为洪钧包不起一个人住这个房间,四十元一间的房价超标了。他一直为他身上的那笔五百块钱的"巨款"提心吊胆,那是他全部的差旅费。他最初把钱放在枕头下面,结果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只好找了个小塑料袋,把钱放进塑料袋里再把塑料袋塞在内裤里,终于安然入睡。就在当时,他的一个朋友同样也是个打杂的,但人家是在IBM打杂,也到上海出差,人家住的却是锦沧文华。洪钧当时对IBM每年有多少销售额、在世界五百强里面排第几名还不甚了了,但一听说这事,就觉得IBM的实力绝对太了不得了,让他咂舌了很长时间:打杂的都住锦沧文华,啧啧。不仅对他震撼不小,他那个住了锦沧文华的朋友,在后来的一年里面都常常动不动就说"上次在锦沧文华……",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洪钧曾经想不通,外企让员工住那么贵的酒店,得花多少钱啊,这外企得多有钱啊。后来,洪钧慢慢想明白了,其实这是外企非常精明的地方。外企鼓励员工甚至不相干的人都入住同一家酒店,靠消费总量就可以和顶级的豪华酒店谈下很好的公司价格,比普通档次的宾馆再贵也贵不了多少,正是这不大的代价,却可以非常直接地提升公司的形象,展示着公司其实可能并不怎么强大的实力,让客户、合作伙伴甚至公众都会肃然起敬。另外,对员工也有很有效的功用,员工出差住进当地最好的酒店,会成为他一段长久的美好回忆,让他以在这家外企工作而自豪,让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也会有意无意地把这美好体验向他的家人、同学、朋友分享。当外企经营发生困难需要节约开支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控制差旅的数量,能不出差就不出差,能只去一个人就不派两个人,但他们不会降低差旅的规格标准,不会改住低档的地方。
洪钧躺在浴缸里,想起他在ICE的时候,正是因为这种考虑,他规定员工不分级别,出差时都可以住当地一流的酒店,他严加控制的是出差的次数、人数和天数,但他不在酒店的单价上省钱,算下来,这样"奢侈"一年,比大家即使都去住大车店也才高出了没多少钱,酒店费用占全部经营费用的比重仍然很小。
现在,他到了维西尔,他出差住哪里,其他人出差住哪里,这些已经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了。
洪钧在里兹·卡尔顿酒店已经住了两个晚上,每晚都在八角窗下舒适的浴缸里泡很久,他也已经在会议室里开了两天的会了。
会议室里的长条桌排起来,组成了一个"U"形的图案,不过"U"的底部是直线,不是弧线,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坐在"U"型长桌的外圈,"U"字的开口处朝着一面墙,用来打投影和幻灯,讲话的人就站在投影旁边。组成"U"形的长桌子上都铺了深绿色的绒布,桌旁边总共坐了大约二十个人,每人面前都摊着笔记本电脑、稿纸和文件,还有一个高脚玻璃杯,放在杯垫上,桌上每隔两、三个人的距离就放着一个更大的有把手的玻璃杯,里面放着用来喝的冰水,放在盘子上,盘子上垫着餐巾。
洪钧坐在"U"字的一条边线和底线的拐角结合处,这位置很好,是洪钧精心挑选的,他可以把两条边线和一条底线上的所有人都一览无余,而其他人无论坐在哪个位置,都不会把他放在视野的中心。
在两天的会议里,除了在一开始的时候做了下简单的自我介绍,洪钧就一直没再发言。会议的内容本身的确像杰森说的那样是空洞无物,这样的会议洪钧也参加过多次了,以前他常常很活跃地像个主角,而这次他就是个旁观者,所以更觉得乏味。来自维西尔公司在亚太各个国家或地区的负责人,轮番介绍他们各自的业务状况,亚太区的各个部门的业务负责人再做相应的汇总,都是苍白的数字、空洞的承诺、糊弄人的故事,夹杂着各种插科打诨用的笑话。但洪钧也理解,这种会议是一定要开的,而且至少一个季度要开一次,要不然,整个亚太区的管理机构就好像根本无事可做。
都说国内国营企业的会多,其实外企的会更多,而且每次都是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山玩水,专找度假胜地。洪钧起初曾经纳闷他们这次为什么就简单地留在新加坡开,怎么没去巴厘岛?也可以去澳洲的黄金海岸嘛。洪钧想,如果不是在新加坡开而是又去哪个度假胜地的话,也许杰森就会欣然前往了吧。慢慢地,随着会议的进行,随着洪钧对维西尔在亚太区各地的业务状况的了解,洪钧开始明白了:因为形势严峻,不容乐观,现在不是*山玩水的时候。
洪钧在这两天里,利用吃饭的时间也和不少人聊了,也已经交了些朋友,但始终没有张扬,他一直在观察每个人,在熟悉每个人。像这样的亚太区会议,有两种常用的语言,第一种当然是英语,会议正式通用的语言。第二种就是汉语,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来的人自然用汉语,而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负责人又一定是华裔,也可以说汉语,亚太区一些部门的负责人也有不少华人,所以汉语就成了会下非正式场合最主要的语言了。
奇怪的是,从一开始,洪钧就有一种感觉,他感觉有人也在注意着他,也在观察着他。时间一长,他的这种感觉就更强烈,等到为期两天的会议即将结束,他也已经彻底验证了,的确有个人在一直观察着他。这个人,就是现在正站在大家前面,做着会议总结发言的人:维西尔亚太区的总裁,澳大利亚人,科克·伍德布里奇。
科克说完话,大家参差不齐地鼓了一下掌,会议就算结束了,晚上还有最后一场聚餐,但有些人急着要赶飞机回去,不会参加聚餐了,就在这时和大家告别。会议室里乱哄哄的,洪钧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不时和过来告别的人应酬一下,等到都收拾好了,他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洪钧还以为是维西尔台湾公司的总经理,一回头,却发现不是,而是科克·伍德布里奇。
科克冲洪钧微笑着,见洪钧脸上闪过诧异的神情,便说:"Jim,明天离开吗?今晚一起吃饭吗?"
洪钧回答:"明天上午的航班,我会参加晚上的晚餐。"
科克开着玩笑:"但愿不是'最后的晚餐'。"他顿了一下,说:"晚饭后,我想请你喝一杯,可以吗?"
洪钧立刻说:"没有问题,我没有其它安排。"
科克很高兴,便伸出手来,和洪钧握了下手,说:"很好,一会儿见。"
洪钧说了拜拜,便离开会议室,走进电梯,按了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晚上和科克聊天,能让这次新加坡之行变得有些意义?"
晚餐说是七点钟开始,可是差不多到八点了才真正进到海鲜餐厅里面落座,之前都是围在吧台四周喝酒、喝饮料、聊天。虽说经历了太多这种场面,洪钧还是有些不习惯,害得洪钧饥肠辘辘,又灌了一肚子的各种液体,感觉都可以听得到自己肚子里像演奏着交响乐,他连曲子的名字都想好了:D大调饥饿奏鸣曲。
海鲜大餐吃了将近两个小时,洪钧早已预见到的局面又不幸应验了,他吃海鲜从没吃饱过,一道菜上来,吃完以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一般都要等到把上一道菜完全消化之后,下一道菜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十点左右,大家才散了。科克用目光找寻着洪钧,示意他一起走,洪钧便被科克领着,来到酒廊。这酒廊很别致,高高的玻璃拱顶,仿佛能看到天上的星空,里面的陈设,包括沙发、桌椅都色调明快,远比一般低矮阴暗的酒廊让洪钧感觉到惬意。
科克也看出来洪钧对这里的环境和气氛很满意,脸上便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和洪钧一起坐下,准备点些喝的。科克自己要了杯啤酒,什么牌子的洪钧没听清,但好像是澳大利亚产的一种。洪钧自己点了杯热巧克力,弄得科克和侍者都扬起了眉毛,一副不解的样子,洪钧又接着点了几种小吃,像花生豆、爆玉米花和曲奇饼。侍者记下了一串名字离开了,科克还睁大着眼睛看着洪钧,洪钧便笑着说:"老实说,我没吃饱,现在正想吃些东西。"
科克听了哈哈大笑,说:"其实我也没吃饱,但我想忍着的。你做得对,我也要吃一些曲奇饼。"
很快,好像知道这两个人都急等着要吃似的,侍者把吃的喝的都送上来了。洪钧喝了口巧克力,手上抓着几粒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着,脑子里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那家京味饭馆先吃炒饼再夹花生米吃的样子,不禁笑了一下。
科克见洪钧笑,自己也笑了起来,吃着曲奇饼说:"我发现你的英语很好,没有口音,不像新加坡人,他们老带着一种'啦'的音。"说着,就学着新加坡人说话时常带的"尾巴"。
洪钧笑了,其实科克自己的澳洲口音就很重,"吞"音吞得厉害,每次洪钧和澳大利亚人说话,刚开始都不太习惯,这次已经听了两整天,总算是适应了。洪钧开玩笑说:"我的英语比大多数中国人好一些,比大多数美国人差一些。"
科克又瞪大了眼睛,问:"那就是比一些美国人好了?不会比美国人的英语还好吧?你开玩笑。"
洪钧便笑着解释:"因为美国也有很多婴儿和哑巴的,我的英语比这部分美国人的好。"
科克听了大笑,非常开心的样子,然后,止住笑,冲洪钧眨了下眼睛说:"而且,美国也有更多的傻瓜。"
洪钧知道,有不少澳大利亚人对美国人是很不以为然的,他们觉得美国人无知而又自大,目中无人,科克的话里可能也带有他对维西尔美国总部那帮人的不满。但洪钧心里也明白,科克也可能是有意无意地在用嘲笑美国人来拉近他和洪钧的距离。
洪钧便笑着说:"我同意。至少我相信,大多数中国人对美国的了解,比大多数美国人对中国的了解,要多得多,美国人觉得美国就是整个世界。其实我们中国人在好几百年前也是这样的,所以中国后来才落后了,美国这样下去也会落后的。"
科克连着点头说:"是的,美国一定会被中国超过去的,我完全相信,而且我认为可能用不了多久,可能五十年,最多一百年。Jim,你可以看看亚洲的发展,这几个国家都在增长,像中国、香港、台湾和韩国,亚洲一定又会成为世界的中心的。"
洪钧立刻接了一句,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但是语气很坚定,不容质疑地说:"科克,我不得不更正一下,香港和台湾都不是国家,只是中国的两个地区而已。"
科克愣了一下,也立刻笑了起来,指着洪钧说:"Jim,你是对的。你提醒得好,以后我去中国,不,不管在哪里,当我见到中国人的时候,都会注意这一点。"
洪钧知道,科克其实很可能根本不在意台湾是不是属于中国的,在他心目中这些地理概念都只是他的市场的不同区域而已。洪钧清楚自己不可能改变科克对这些问题的看法,但他必须让科克明白,当他面对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客户的时候,他必须有意识地留神这些敏感的话题。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走进了酒廊,站在门口向四处张望着,然后朝科克和洪钧的桌子走了过来。洪钧认出来了,是维西尔澳大利亚公司的总经理,名字叫韦恩。
韦恩走过来,冲科克和洪钧扬了下手,对洪钧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问科克:"我们明天要去马来西亚的柔佛州打高尔夫,你去吗?"说完又转头问洪钧:"Jim,你呢?"
洪钧笑着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韦恩耸了一下肩,就看着科克,等着科克回答。
科克说:"我不去的。有太多事要做,而且我这次都没带球杆来。对了,为什么不在新加坡打,还要专门跑到马来西亚去?"
韦恩又耸了一下肩,撇了撇嘴说:"新加坡太小了,我开球的的时候,要么一杆就打到海里去了,要么一杆就打到马来西亚去了,所以干脆直接去马来西亚打好了。"说完,他自己已经笑了起来,又说:"没关系,我只是过来问你们一下。"他伸过手来和洪钧握了一下,又拍了拍科克的肩膀,算是告别,然后转身走了。
科克喝了口啤酒,看着洪钧,说:"这两天的会议上你都很安静啊,是不是还不太熟悉,有些拘束?"
洪钧知道刚才的前奏曲已经结束,该进入正题了,便停住了不再吃那些小吃,用餐巾擦了嘴和手指,把餐巾折叠着搭在桌子上,说:"现在已经了解了很多了,我这次来主要就是来听的,来学习的,这是个新环境,有太多新东西。"
科克立刻接了一句:"还有新挑战。"
洪钧笑了一下,说:"是的,我只希望我已经准备好了,不会有太多让我觉得意外的,希望不要比我之前想的……"洪钧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着科克的眼睛说:"更糟。"
科克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你之前在ICE做了多长时间?三年?"
洪钧说:"差两个月三年。"
科克又问:"你去的时候就是去做销售总监?"
洪钧回答:"头衔虽然是销售总监,但刚开始的时候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才逐渐招了一些人。"
科克又问:"是你把ICE每年的销售额从一百万美元做到了一千两百万美元?"
洪钧愣了一下,科克看来的确对他的背景做了不少了解,刚问的这些怎么有些像是在面试自己?他想了想,让自己的注意力更集中,然后说:"不是我一个人,ICE的团队是个很棒的团队。"
科克听了以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再抬眼看着洪钧说:"你以前和维西尔打交道多吗?你觉得你对维西尔了解吗?"
洪钧笑了,怎么会打交道打得不多?维西尔、ICE和科曼,就像是软件行业里的三国演义,在哪个项目里这三家都会到齐的。洪钧刚想说三国演义,又想起来科克恐怕不知道三国演义是什么吧,便说:"经常打交道,差不多在每个项目、在每个客户那里都会碰到。但我不能说我了解维西尔,一个人不可能站在外面就可以了解里面的东西的。"
科克也笑了,他也想把气氛弄得活跃一些,说:"那好,你就说说看,你当时在ICE,站在维西尔公司的外面的时候,你怎么看维西尔这个竞争对手?"
洪钧开始觉得为难了,他很难实话实说,他也把握不好应该说到什么深度、说到多么严重才是恰到好处。说维西尔的问题,不可能只说维西尔北京公司的问题,而应该说维西尔中国公司的问题,其实就是在说他现在的顶头上司杰森的问题,而且更复杂的是,洪钧自己已经成了维西尔的一员了,所以这些问题他自己也会都有份的。但是,洪钧还是决定要把话说透,要把问题都点出来,不然的话只会使科克对他失望,也可能错过解决这些问题的机会。
洪钧非常小心地字斟句酌地说:"我在ICE的时候,很重视维西尔这个竞争对手,因为我知道维西尔是个有实力的公司,尤其是产品非常好,可能比ICE和科曼的产品都好。但是后来,我慢慢发现维西尔并不是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更不是可怕的对手。好像只有竞争对手才知道维西尔的产品好,而客户都不知道这一点,维西尔没有让客户认识到维西尔的优势和价值。"
科克马上接了一句,说:"所以你觉得维西尔的问题就是销售的问题?销售团队太弱了?"
洪钧慢慢摇了摇头,端起热巧克力喝了一口,看着科克正期待地盯着自己,就接着说:"我觉得可能还不能这么看。可能应该想一下,是某一个销售人员弱,还是整个销售队伍都弱?是销售队伍自身的问题,还是整个公司对销售的支持不够?是撤换销售人员就可以了,还是应该加强对销售人员的培训、指导和管理?这些就不是我在ICE的时候能了解到的了。"
科克仔细地听着,好像不想漏掉一个字,他抿着嘴,既在琢磨着洪钧的话里的意思,也在对照着他所了解到的维西尔中国公司的问题,看能不能和洪钧的分析对应上。过了一会儿,看来他还想让洪钧把所有的意思都直接倒出来,他又追问道:"你在ICE的时候,都看到维西尔的哪些问题呢?或者你当时觉得应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呢?"
洪钧心里暗暗叫苦,看来很难草草地一语带过,可是越深入地谈,就越和他现在的小小维西尔北京的销售负责人的角色不相符了。洪钧又觉得似乎科克并没有把自己当作是维西尔北京的小头目,好像还是把自己当作ICE的销售总监和代理首席代表,洪钧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充分地展示自己,他好像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南阳茅庐中的诸葛亮,要把自己对天下三分格局的韬略一吐为快.
洪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地考虑了一阵,科克就一直耐心地等着,又过了一会儿,洪钧开始说话了:"我自己没有注意到维西尔有非常优秀的销售人员,但这并不重要,就像一只橄榄球队,如果没有任何大牌球星,所有队员都并不出众,照样可以获胜,甚至还可能获得冠军。我们的销售方式都是'团队型销售',一般的项目也是要靠一个团队合作赢下来的,遇到大项目甚至是靠整个公司的合作才能赢到。所以,输掉一个客户,可能是一个销售人员有问题,输掉一个市场,就一定是公司有问题。"
洪钧说到这儿,停下来看了一下科克的反应,科克专注地听着,没有插话或提问的意思,脸色也很平和,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快,洪钧像是受到了鼓励,便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觉得,维西尔的问题在于,维西尔不是一个由销售驱动的公司,没有销售第一的文化,销售人员在公司的地位太低,而且像是一个恶性循环,没有地位,没有信心,没有调动公司资源的影响力,就很难赢得销售,赢不到项目,就更没有地位,更没有信心。任何人都可以指责销售人员,公司的任何问题都可以算到销售人员的头上,好像销售只是销售人员的事,其他人都没有责任。我在ICE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前方,即使前台的接待员都知道她对公司的销售业绩有直接的责任,她没有接好一个电话,就可能让一个客户离开;她错发了一份传真,就可能让我们输掉一个投标,在ICE,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销售人员。而维西尔有很明显的前方和后方的划分,只有销售人员在前方,其他人都守在后方。"
洪钧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说完了,胸口好像还在一起一伏的,他赶紧端过热巧克力喝了一口,让自己的情绪稍微缓和一些,同时脑子里回想着刚才说的话有什么纰漏。
科克听到这,好像情绪也开始激动起来,开始坐不住了,他挺直身子说:"这是维西尔中国公司的文化,不是我们维西尔本来的文化!"
洪钧明显地感觉到了科克对维西尔中国公司现状的不满,但是,经过这两天的观察,他觉得这种文化并不是只在维西尔中国公司存在,其它地方包括亚太区也大多如此,头头们高高在上,远离客户和战场,高谈阔论,但洪钧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表露出来。
科克长出了一口气,喝了口啤酒,冲洪钧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他换了个话题说:"你是在北京吗?"
洪钧答应着。
科克说:"Jason是在上海吧?北京和上海,哪个地方做中国公司的总部更好些?"
洪钧知道这是个更敏感的问题,直接和他的顶头上司杰森有关了,但洪钧现在已经放开了,管他呢,科克也是自己的老板嘛,还是更高一级的老板,有什么不能说的?
洪钧说:"我们可以看一下,维西尔的客户和ICE的客户一样,都主要是在四个行业,金融、电信、政府部门和制造业。金融业里,中国的中央银行在北京,五大商业银行里有四家在北京;电信业,中国的四大电信运营商有三家在北京;政府部门,不必说了,北京是首都;制造业,当初的客户主要是跨国公司在中国的合资和全资子公司的时候,客户大多是在上海,但是现在的客户主要是中国本土的企业,在地理上的分布就比较平均了。而且,维西尔的合作伙伴,包括硬件厂商、咨询公司、系统集成商,在北京的也多一些。"
科克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哼,Jason就是离他的客户太远了,他为什么不去北京?"
洪钧笑了,他很清楚,屁股决定脑袋,他本人在北京,自然希望维西尔能把更多业务重心移到北京,所以可以讲出刚才那一大套道理,而假如洪钧自己希望维西尔的总部放在上海,他一定也可以找出有说服力的放在上海的理由。其实可能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各人的立场不同,决定了各人自有一套道理。洪钧相信杰森一定也可以如数家珍般地列出把总部放在上海的理由,但让洪钧觉得有些惊喜的是,自己是个新来的小人物,居然有机会可以在科克的脑子里来个先入为主,而杰森以前似乎都没有想过要给科克洗洗脑。
洪钧觉得现在应该轮到他活跃一下气氛了,便说:"这我可不清楚了,我想Jason一定有他的考虑吧。可能是因为他喜欢上海,其实,如果是你,我猜想你也会愿意住在上海的,大多数外国人都会更喜欢上海。"
科克一听就来了兴致,情绪也好转了,问着:"为什么?你为什么猜我会喜欢上海?上海和北京我都还没有去过。"
到这个时候,洪钧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他踏实了。在科克说这句话之前,洪钧一直担心,假如杰森知道了洪钧这次和科克谈话的内容,洪钧在维西尔的日子就走到头了。洪钧刚才向科克讲的大量对杰森不利的话,虽然大多是事实,而且是对事不对人,也没有添加洪钧个人的感情色彩,但洪钧并不清楚科克会怎样利用这些东西,他也不清楚科克在利用这些东西的时候会不会顾及洪钧的利益。洪钧刚才是在赌,他首先押的是科克是个理性的人,是按常人的合理逻辑思考和行事的人;其次,科克还要是一个可靠的人,说话谨慎,不会无意走漏口风;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科克需要洪钧,他不会在和杰森的交锋中出卖洪钧。科克刚才的一番话,让洪钧相信科克对杰森的不满与杰森对科克的不满是同样强烈的,科克和杰森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科克不会用洪钧来和杰森做交易。
洪钧的头脑高速运转着,但嘴上却一句话也没说,脸上也很平静,因为科克刚才的最后一句话既然明显地是在说杰森,那洪钧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科克从桌上拿起啤酒瓶,但并没有马上喝,而是问洪钧:"Jim,你觉得,维西尔亚太区应该怎样做,才能更好地帮助维西尔中国公司?"
洪钧马上连着摆手说:"不,不,这个问题你应该问Jason的,我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合适的人。"
科克摇着头,握着酒瓶的右手伸出来,食指离开酒瓶翘着,指向洪钧,说:"我是在问你,Jim,我知道我是不是问对了人,你必须回答我,现在就回答。"
洪钧看着科克,科克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声音里却含着明确的信息,科克是非常认真的。
洪钧只好不再推托,想了想,说:"我在ICE的时候,在和维西尔竞争的项目中,好像没有发现维西尔的团队中有维西尔中国公司以外的人。而ICE常常有从亚太区、美国总部甚至欧洲请来的行业顾问和技术专家,他们的确有很多经验,中国的客户面临的问题,他们在其它地方已经遇到过并解决过了,这对中国的客户很有价值,这也是他们选择与像ICE和维西尔这样的跨国公司合作的主要原因,但维西尔好像没有让中国的客户看到维西尔在全球有丰富的经验和资源。"
科克立刻就说:"我们愿意帮忙,帮维西尔中国就是帮我们自己,但是,维西尔中国似乎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表示过他们需要帮助。"洪钧刚张了张嘴,可还没说出来,就被科克摆着手制止,科克接着说:"你不用讲,我也相信中国市场的潜力,我也相信中国客户对维西尔产品的需要,我相信中国能为维西尔贡献很多很大的合同,甚至最大的合同。不是我不重视中国,不是我不想帮助,而又是因为Jason,Jason不让我或者别人帮助他。我猜想,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不相信我,他怕我派去的人了解太多维西尔中国公司的事情;第二,他不相信他自己,他没有信心赢得大的项目,所以他在每个项目上都不敢投入,更不敢请求亚太区甚至总部的资源来帮他,他担心输掉项目后没法交待。"
洪钧越来越领教到这个澳大利亚人的厉害了,科克对杰森的分析的确是一针见血。洪钧还感觉到,科克是一个比较坚决果断的人,他目标明确,言语中没有丝毫的忸怩作态。当他觉得洪钧是个可用和可靠的人才时,他会不加掩饰地直接让洪钧明白这一点,而不会绕弯子、打哑谜。
说到这儿,科克话题一转,又聊到了洪钧本人身上,他问洪钧:"Jim,告诉我,是什么使你下了决心,让你决定加入维西尔的?"问完了,便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洪钧。
洪钧笑了,脸不自觉地红了,他缓缓地,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似的说:"因为我没有其它地方可去。"
这句回答大大出乎科克的意料,他呆住了,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后又似乎在琢磨着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的深意,最后,他忽然间哈哈大笑了起来,手情不自禁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等他停住了笑声,嘴角仍然带着笑容说:"Jim,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的风格,你很坦率,也很聪明。你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是对你自己和维西尔的善意的嘲讽,也可以理解是对你自己和维西尔的最大的肯定。和你聊天我真的很开心。"
洪钧仍然笑着,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
看来科克已经觉得聊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想再闲聊几句,便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来维西尔还不到一个月,怎么样?有什么让你觉得不习惯的吗?"
洪钧想了想,他想再一次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做一次试探,他也不太确信他这么做的分寸是否合适,但今天和科克的谈话,让他似乎觉得可以毫无顾忌,科克好像就是要让洪钧把内心深处压抑着的东西都张扬出来。
洪钧想到这儿,就说:"我还是怀念我以前坐飞机可以坐商务舱的日子。"
科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一脸严肃,盯着洪钧的眼睛,盯了足足有好几秒钟,才非常郑重地说:"Jim,请你向我保证,你不会转而习惯于去坐经济舱。我相信,会有一天,你又会重新开始坐商务舱的,我希望这一天的到来,比你和我想的都要快。"
顺便透露一下小说未来的发展情况:
……洪钧抓住去新加坡开会的机会给亚太区总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另一方面,就在洪钧走背字之时,俞威则被重金请到了ICE公司当上了当初预备让洪钧来做的中国区首席代表。而他的前任公司和那一个项目的客户则被他无情地坑害了。
维西尔公司的销售队伍很弱,在台湾人杰森的管理下很混乱。洪钧不得不带领这样的队伍扎进激烈的项目竞争中。一家大型企业的项目开始招标议标了。洪钧手下负责该项目的销售是有热情有干劲的女孩菲比,可没有经验。洪钧深入接触了客户、在客户中发展了自己的重要同盟军和眼线,也发现了客户中坚决反对自己的人。洪钧努力寻找合作伙伴。一家硬件代理商的老板老范主动找到了洪钧,他希望和洪钧在这个项目上合作。老范在上次那个项目中和俞威合作击败了洪钧却最终被俞威出卖。
经过艰苦努力,洪钧的形式好转了,菲比也开始明确地追求洪钧。洪钧不仅在项目上累得够呛,维西尔在上海的华东区和广州的华南区两个负责人都把他视为对手而和他摩擦不断。
俞威毕竟也是高手,客户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坚决支持俞威,使洪钧没有丝毫获胜的把握。老范也同时支持着俞威的ICE投标,洪钧并不信任老范,但他没有其他选择。老范在最后定案之前请俞威和客户的那个关键人物一起潇洒,在一家酒店的桑拿房为他们分别安排了小姐,上到酒店的客房。几分钟之后,老范给那个客户打手机告诉他有人来查房扫黄,叫他快离开,不用管俞威,老范会自己通知俞威。当这个客户落荒而逃之后,老范给他的部下打了手机,让部下通知已在大堂的便衣,可以去俞威的房间抓人了。老范终于报了上个项目的一箭之仇。
俞威被警察带走了,他也有办法,第二天早上就出来了,消息并没有走漏出去。可是,那个关键人物在公司高层表决的时候,没有支持俞威的公司,他被吓怕了。洪钧赢得了这个合同,与此同时,菲比也终于赢得了洪钧的心。
洪钧又在去机场的路上了,维西尔公司的亚太区老板来了,他已经决定请台湾人杰森离开,洪钧要做维西尔的中国区总经理了。
第十章
洪钧在星期六下午从新加坡回到北京,星期一早晨刚走进维西尔北京的办公室,他就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洪钧对自己说,还是先忘了新加坡的会,更应该赶紧把和科克的谈话都忘到脑后去吧。洪钧很清楚,他现在首先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在维西尔先站住脚,生存下去,然后再用不断的成功为自己搭出向上爬的台阶。
杰森好像也根本没把新加坡的会放在心上,他只是在星期一上午来了个电话,客套地问了一句是否一切顺利,洪钧说还好,没什么不顺利的。杰森就又说了一句:"怎么样?我没有讲错吧,是不是很无聊?"
洪钧知道杰森只是在发泄他的情绪,并没有想听自己说什么,便只是"呵呵"地笑了一下。看来杰森并没有想请洪钧传达会议"精神"的意思,而洪钧其实也想不出这次会议有什么真正的"精神"可言,唯一的一点收获就是那个晚上和科克的一场交谈,但交谈的内容乃至有过这么一场交谈的事都是不能让杰森知道的。
杰森似乎早已料定洪钧会比较认同自己事先的判断,便再也懒得提这个"无聊"的会议,随便和洪钧嘻嘻哈哈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洪钧可丝毫没有嘻嘻哈哈的心情,他得和他手下的三个兵开会了。他刚一来维西尔上任,就让他们都做好准备,他要听他们介绍目前各自在做的项目,如果不是冒出来这个去新加坡开会的事,他自己布置的这个会早该开过了。也好,让他们几个能多几天时间准备,希望不至于太糟,洪钧心想。
四个人坐在洪钧的小办公室里,拥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洪钧觉得这样也好,起码先打消了他和他们在物理上的距离,再打消心理上的距离就容易些了。
时间刚过了还不到半个小时,洪钧就知道自己曾有的希望和幻想都破灭了,他明白了,即使再给他们三个一年的时间,他也休想从他们嘴里听到让他满意的项目汇报。
刚开始当洪钧召集他们三个一起开会的时候,郝毅和杨文光都愣了一下,弄得洪钧也愣了一下,便问:"怎么?有问题吗?"
郝毅和杨文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互相推托了半天,最后还是郝毅嗫嚅着低声说:"几个人都在一起开呀,我们还以为您是要分别听我们的汇报呢。"
洪钧明白了,他们没想到会四个人一起讨论各自的项目,便说:"没关系,大家都是同事。咱们这么小的公司,这么小的团队,没什么要担心的,大家都靠得住。"洪钧当时还觉得这两个人还有些保密意识,不愿意把手里的项目拿出来被别人了解,后来,洪钧才意识到,其实是因为他们自己都觉得他们的那些项目实在是拿不出手。
四个人都在洪钧的办公室里挤着坐下了,外面的人想进来恐怕连门都推不开。洪钧笑着,目光从郝毅扫到了杨文光,又扫到了菲比,然后再往回扫,开口说:"怎么样?一直想听听你们说说正在做的一些项目的情况,然后大家可以一起出出主意,看看怎么做更好,我也很想和你们一起去见客户,咱们都是sales嘛,应该很容易沟通。怎么样,谁先说说?"
郝毅和杨文光又开始了他们非常默契的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流方式,像是用目光玩儿着太极推手。菲比闪着眼睛,一会儿看一下洪钧,一会儿又看一下她右边的郝毅和杨文光,嘴闭着,可洪钧仿佛听到菲比的眼睛在说:"他们男生为什么不先说?"
这么沉默了一阵,洪钧刚要开口点将,郝毅说话了:"我把我的项目情况做了一份EXCEL表,想到的就都写在表里了,您可以看一下。"说着,便递给洪钧一张表格。
洪钧把表格接过来拿在手里,很快扫了一遍,看到大约有十多个项目,分别列出来客户公司的名称、公司的大致简介、郝毅在这些公司里的联系人都是谁、具体的联系方式,每家公司后面都写着三组数据,一个是日期,是郝毅觉得能和各家客户签合同的时间,一个是钱数,是郝毅估计能和客户签的合同金额,最后一个是百分比,是郝毅判断的在各个项目上获胜的可能性。洪钧没有细看表里的各项内容,而是抬起头,看着郝毅说:"嗯,整理得挺清楚的,一目了然。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这些项目给我分别做一下分析,表里已经有的这些基本情况,你都不用再讲,我会仔细看的,你把表上没写的每个项目的竞争情况说一下。"
郝毅看起来有些紧张,似乎不太明白洪钧想让他说的是什么,愣在那里。洪钧便又很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比如说,你可以挑一个你觉得希望最大的项目,说说看,你觉得要想赢得这个项目,还需要做些什么工作?"
这时郝毅好像明白了,探过身子用手指着洪钧手里拿着的表格说:"这第一个,就是我觉得应该能赢下来的项目。已经去做了好几次presentation了,他们还让我们给他们做了demo,我们也已经把方案书和报价都给他们了,他们说让我等消息,大概月底他们就能最后决定了。"
洪钧看了一眼表格,知道了郝毅指的是排在最上面的那家客户,在末尾的一栏里填的百分数是80%,就是郝毅觉得最可能赢的项目。洪钧刚想说什么,好像忍住了,只是沉吟了一声,接着问郝毅:"这第二个呢?你也给它标的是80%,你觉得这个项目是不是也有比较大的把握?"
郝毅立刻回答:"是,他们是主动来找咱们的,说对咱们的产品初步了解以后感觉有兴趣,想深入了解一下。他们提出要看demo,我们就给他们做了,他们说印象挺好的,后来他们说想去走访一下咱们的老用户,我给他们安排了,还陪着他们去了,那家老客户帮着说了不少好话,我觉得效果不错。这个项目我也向Jason汇报过,Jason也觉得这个项目希望挺大的,还特批了折扣,所以客户觉得咱们的报价挺有竞争力的。他们说应该是年底以前肯定会定的,因为时间比刚才那家晚一点儿,所以我就把这家排在第二位了。"
连着如数家珍一般地说了这么多,郝毅似乎神态自然起来了,眼睛看着洪钧,等着洪钧接着问,又像是在期待着洪钧的赞许。
洪钧笑了,把手里拿着的那张表格轻轻地放在桌面上,忽然问郝毅:"谁给你发工资?"
郝毅一下子愣住了,旁边的杨文光和菲比也都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快速地瞥了一眼张着嘴的郝毅,就都转过来盯着洪钧。
郝毅见洪钧依然面带笑容看着自己,便硬着头皮说:"工资?工资都是直接打到我卡里的,每个月Helen发给我一张工资单。您是问这个吗?"
洪钧便笑了起来,说:"这么说,是维西尔每个月给你发工资喽,怎么我觉得好像是客户给你发工资似的。"洪钧看见三个人仍然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便慢慢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因为客户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三个人都愣着,郝毅最先明白了过来,脸一下子红了。洪钧接着便看出来菲比和杨文光也都先后琢磨出来了,但他不想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因为现在不是深入点评他们每个人的时候,更不可能靠说教就能解决他们可能已经根深蒂固的毛病,他也不想再听郝毅说其它的项目了,便把目光转向了杨文光,说:"Vincent,说说你目前的项目吧。"
杨文光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小本子,看来他准备的一些东西都写在本子上了,他说了没几句,洪钧心里已经有数了,这个杨文光的能力和悟性看来一点也不比郝毅强些,但洪钧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讲了个大概,他总不能一棍子把他的几个兵仅有的一点自信心全都打掉吧。
轮到菲比了,菲比把一个很精致的真皮封面的文件夹摊开在膝盖上,用一支圆珠笔在文件夹里的纸页上指指点点着,向洪钧介绍着她目前在做的几个项目,当洪钧听见她说到其中一个项目的时候,立刻变得非常专注了。菲比说:"我现在还在跟的一个项目就是普发集团,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普发可能是个很大的项目,估计他们在软件上的预算就要在一百万美元以上。我听说ICE和科曼盯这个项目也盯了很长时间了,尤其是ICE,你和小谭,不,小谭他们应该和普发的人挺熟的。我现在的问题就是还没见到他们的高层,我都是和他们下面的一些人打交道,我一个小sales,人家的大老板怎么会愿意见我呢,再说,我就是见了他们的大老板,我和他说什么呀。我和Jason提了好几次,希望他能出面去拜访一下普发的人,可是普发的人能抽出时间的时候Jason都是在上海,他不肯单单为了普发专门飞来北京一下,他来北京每次就只呆一两天,他让我安排他和普发的人见面,可普发的人不是你想什么时候见就能什么时候见的。所以我挺为难的,现在你来了,我想让你帮我去见普发的老板,光凭我自己,我可搞不定他们。"
菲比一口气连着说了这么多,洪钧都想关切地问问她是否需要喝口水,一看桌上只摆着自己的杯子,就算了,心想,以后和菲比说事,得让她自己端着水杯来。
洪钧等菲比说完,就笑着对他们三个人说:"行,今天就先聊这么多吧,大致的情况我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我会分别和你们每个人单独沟通。"
洪钧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他原本计划这个会得热热闹闹地开一个上午的,没想到半个多小时就已经让他决定结束了。他起初还想让他们三个人互相分析一下别人的项目,彼此多出出主意,对别人对自己都能有所启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现在看来,他们都不是臭皮匠。
三个人都站了起来,挪着椅子以便腾出空间好把门打开,菲比把她的文件夹抱在胸前,用一只手正搬着一把椅子,听见洪钧叫着自己的名字说:"菲比,你留一下吧,我和你商量一下普发集团的事。"
郝毅和杨文光都回头看了一眼洪钧,便又拉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刚被打开的一瞬间,洪钧看见外面的办公区里有个人正趁着门开时往里张望着,洪钧看见了这个人的脸,是李龙伟,那个做技术的工程师。自从洪钧来维西尔上班的头一天,李龙伟结结巴巴地和洪钧打过招呼以后,两个人就没有再说过话,洪钧一直还是想不出来为什么他觉得以前就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而且洪钧似乎感觉到,这个李龙伟对他的兴趣,一点不比他对李龙伟的兴趣小。这时,两个人的目光就正好撞上,李龙伟发现洪钧在看着他,便立刻低下头走开了。
洪钧看见菲比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便问了一句:"要不要去把你自己的水杯拿来?"
菲比怔怔地看着洪钧,大大的眼睛瞪着,摇了摇头,反问道:"干嘛要拿水杯?"
洪钧笑了,解释着:"没事,就是想你可能要喝水了。"
菲比一听也笑了,双手猛地一抱拳,结果右手里握着的长长的圆珠笔差点扎到自己的脸,说了一声:"谢谢老板关心。我拿水杯干什么?又不是我要做报告。"
洪钧听出菲比话里的意思,就说:"我也不是要给你做报告,要不我这报告的听众也太少得可怜了。咱们必须好好讨论一下普发这个项目。"
菲比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正了正自己的身体,右手把圆珠笔握紧了,好像做出随时准备记录的样子。
洪钧的脑子里在想,究竟应该把话对菲比说到什么程度。洪钧从见到菲比的头一面就感觉这个女孩具有很好的心态,或者说心理素质,而这在洪钧看来,是成为一名出色的销售人员的最重要的条件。今天听菲比介绍她做的项目的情况,洪钧也已经看出她的经验、能力和技巧的确还非常"初级"。洪钧决定毫不保留地实话实说,不留任何情面,菲比的承受能力应该能够经得起他的话,普发项目目前面临的关键局势也使他不能再顾及婆婆妈妈的事。
洪钧的脸色仍然很温和,甚至还带着刚才的那种微笑,但是话语里已经带着足足的份量了:"菲比,刚才你说的那些项目里面,我目前想和你谈的,只有普发这一个项目。要和你谈普发,并不是因为你已经在普发项目上有很大的机会,恰恰相反,我可以不客气地说,现在维西尔在普发项目上是没有赢的可能的。我和你谈普发,是因为我相信你的所有那些项目里面,只有普发才是真正的项目,而且肯定会是一个很大的项目,而其它那些,在短期内根本不会有结果,甚至永远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必须把宝全都押在普发项目上,必须赢得普发的单子。你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其它项目从你的纸上划掉,从你的脑子里划掉,只想着普发这一个项目。"
洪钧说完,忽然觉得倒真是自己该喝口水了,他端过杯子喝了一口,眼睛始终看着菲比,他也搞不清自己这么啰嗦地讲了一大通,菲比有没有听明白。
显然,菲比完全听明白了,她圆圆的白皙的脸变红了,原本像机关枪一样的快嘴也卡了壳,手攥着圆珠笔,大拇指的指肚一下下地按着上端的揿钮,下意识地把笔尖不断地弹出来又收回去,洪钧小小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菲比手里圆珠笔的揿钮和弹簧"咔"、"咔"地响着。
忽然,菲比像是被圆珠笔的声音惊醒,脸一下子更红了,简直让洪钧想起来"猴子的屁股"那个比喻,洪钧没笑出来,当前的话题太严肃了,另外,洪钧好像也不愿意把那么不雅的形容放在菲比身上。菲比回过神来,甩了一下脑袋,好像要把耷拉在脸颊上的头发甩到耳朵后边去,又像是要把刚才脑子里的凌乱也一并甩掉。
菲比开口说:"老洪,怎么样?忍不住开始做报告了吧。"可她的这句玩笑,既没有让自己也没有让洪钧笑出来。菲比接着说:"我知道普发项目的希望不大,我刚才就和你说了,我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他们的高层,所以,就是因为我觉得普发的单子可能没戏了,我才想争取其它的单子,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我觉得另外的几个项目里面,还是有机会的,你可能觉得我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可总比最后连芝麻都没捡到强吧?"
洪钧完全理解菲比现在的心情,其实菲比的反应比洪钧做的最坏估计要平静得多,洪钧也清楚,另外的那些项目里,如果真花大力气去做,也可能把一两个项目催熟,没准儿能签个合同下来的,但是这种合同只会是客户碍于面子,实在不忍心看着菲比等人这么忙活,而施舍出来的小单子,的确也就会是芝麻大的东西。菲比现在追求的是签成合同,就像在麻将桌上打了几圈,一直没"和"过牌,一心想和一把,哪怕是"小破和"也行,而洪钧要的不是小破和,小破和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他是要和一副大牌。洪钧不想把这一点对菲比挑明,他要彻底打消菲比对其它项目所抱的幻想,同时增强菲比对普发项目的信心,让她和自己一起赌一把。
想到这儿,洪钧对菲比说:"我担心的恰恰是那几个项目连芝麻都不是。那几家公司,要么是根本没立项、没预算、没需求,就根本没打算买软件,只是下面的几个人想了解咱们的东西,甚至可能只是他们不好意思明确拒绝你,所以才和你一来一往地接触着;还有的,可能要恶劣得多,客户已经拿定主意买别家的软件,但不是都要求要货比三家吗?他们必须找几家陪绑的,找咱们就是要用咱们做"分母",他们的选型报告里面就可以这样写,经过对包括维西尔等国际知名公司的产品的多方详细调研,综合评估,最终决定选择某某公司的产品。你的所有心血和努力,只是被他们用来在报告里面提一下维西尔的名字。像刚才郝毅的那两个项目,他都觉得形势挺好,希望挺大,都估计了至少有80%赢单的把握,可我凭直觉就相信,那两个项目咱们都是在陪绑,他一路按照客户的要求把该做的都做了,就等着客户通知他去签合同,可我敢说,客户一定会和别人签合同,恐怕到最后都不会通知他一声,这些我会自己找郝毅谈的,你就不要和他讲了。你要记住,销售就是一个引导客户的过程,而如果你被客户引导着,这个合同一定不是你的。"
说到这里,洪钧自己一下子噎住了,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合智集团那个项目,他不正是被合智集团和俞威一起"引导"着最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吗?自己居然还有脸教训菲比。
菲比趁着洪钧顿住的空隙,毫不客气地说:"郝毅那两个项目都是你当初和小谭设计好的吧?耍郝毅是不是就是你在ICE的时候教客户做的?我的那几个项目,是不是也都是你们ICE已经赢定了的?"
洪钧还没把自己从合智项目的阴影中拉回来,又被菲比的这番话噎得够呛,他生气了,盯着菲比的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菲比,我最后说一次,你和我现在是维西尔的同事。ICE也好,小谭也好,是你和我共同的对手。"
菲比被洪钧的气势镇住了,其实她自己刚才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竟然这样和新来的老板说话。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脑子里对自己喊着"停,别说了",可嘴里却越说越快,而且不仅说了郝毅的项目,还傻乎乎地把自己也带了出来。菲比盯着洪钧,心里还在奇怪,到底应不应该对这个家伙心存敬畏呢?按理说是必须的,可自己怎么对桌子后面的这个人一点都不怕呢?
菲比迎着洪钧的目光,又甩了一下头,口气软了很多,可是目光里毫无畏缩的意思,说:"本来嘛,你想啊,你说我在普发项目上根本没有赢的可能,其它项目呢,要么根本不是项目,要么就是陪绑,照你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可做的?"
洪钧被菲比气乐了,他暗自检讨自己刚才的一番话还是说得重了,菲比就算再有承受能力,也受不住被别人说得一无是处啊,而且洪钧意识到,自己只是把面前的菲比当作是手下的一名销售人员,而没有把她当作是一个女孩儿。
洪钧面带微笑,目光柔和了很多,刚才是为了打消菲比对其它项目的幻想,下面该给菲比打气了,洪钧说:"大小姐,把我的话听清楚了再叫唤好不好?我说的是现在咱们在普发项目上没有机会,不是以后还没机会。如果我觉得普发一定不会买咱们的软件了,我干嘛还要和你全力以赴地去争这个项目,我有病啊?"
洪钧稍微顿了一下,看看菲比的反应,见她没有插话的意思,看来觉得没有必要对洪钧到底有没有病做出判断,便接着说:"说实话,ICE和科曼的确一直盯着普发,这只是恰恰说明了普发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大项目,他们两家比咱们现在有优势,但都没有胜势,咱们还有机会,关键看咱们能不能在剩下的时间里扭转局势,后来居上。依你看,你觉得咱们下一步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
菲比把圆珠笔的一端顶在下巴上,然后又移到嘴唇上,再从嘴唇上挪开的时候才说:"我就是觉得,关键是要见他们的老板。"
洪钧对菲比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她的脑子里的确是没有什么策略可言,可她始终坚持无论如何要见到客户的老板,这种执著和目标明确,倒让洪钧觉得高兴。洪钧笑着说:"说对了一半,你讲的是一步很关键的动作,但还不是策略,咱们现在的策略就是一个字:拖。如果普发现在就敲定买谁的软件,一定不会选维西尔的,但三个月以后,普发就会决定选咱们。咱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在争取来的时间里用比对手更高的效率来做客户的工作。"
菲比兴奋起来,说:"三个月?咱们三个月以后就能拿到普发的合同?你真神了,剧恐怖!"
洪钧嘴上只好说:"我相信咱们能拿到普发这个单子,而且是个大单子。"其实,洪钧心里也没底,如果有把握,那还能叫赌博吗?
洪钧正想和菲比商量去拜访普发集团的安排,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菲比:"哎,对了,李龙伟有英文名字吗?叫他龙伟总觉得有些别扭。"
菲比笑了,说:"像龙的尾巴吧?我们都这么说。他的英文名字是Larry,我们都不叫他Larry,就叫他龙伟,你注意到他的大脑袋了吗?我们叫他虎头龙伟,哈哈。"
洪钧没有跟着菲比笑,其实菲比说的后几句话他都没听进去。Larry,李龙伟就是Larry Li,洪钧想起来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以前听到过了。
普发集团的总部在北京城的北部,四环路的旁边,楼层不高,正好八层,但是非常气派,尤其是大楼正门的台阶和廊柱,简直就像是按比例缩小了的人民大会堂,但是把整个大楼作为总体一看,就觉得有些滑稽了,好像人的一张脸,被嘴和下巴占去了一大半。
洪钧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比和菲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坐着出租车到了普发的楼下。车刚停稳,洪钧抬头看了眼普发的大门,就发现不对劲了。台阶上围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也很大,洪钧再往上看,看见上面几层的窗户上都布满了人脸,都把鼻子压在玻璃上向下看呢。
洪钧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他现在也不是和民工们同场放歌时的那个洪钧了,他付了车费,收好发票下了车,便远远地站着,看着大楼台阶上的人群。台阶上站着一些穿蓝色衣服的人,洪钧一看便知道是普发集团的员工,蓝色的套服是普发集团统一的工作服,似乎不太受员工的欢迎,否则员工们也不会抱怨大家都成了"蓝精灵";还有一些人好像穿着一种也是统一制作的马甲,黄色的,上面有字,但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蓝精灵"大多站着不动,看来是在看热闹;"黄马甲"们大多四处忙活,看来是热闹的制造者。洪钧再往四周一看,看见了几辆被涂得花花绿绿的南京依维柯,停在马路对面的不远处,车上面也写着不少字,这次洪钧看清楚是什么字了,他也明白这场热闹是怎么回事了。洪钧以前就听说过已经有剧组利用普发大楼的台阶拍电视剧的外景,普发集团的保安已经客串了不少次群众演员了,没想到自己正好赶上了这么一场。
洪钧看了眼手表,还早,但他也没心思看热闹,便抬脚向普发大楼的门口走。台阶中间已经被清了场,看来是等一会儿演员们要在此出没,"蓝精灵"们被"黄马甲"们向两边轰着,站在台阶高处的一些人被轰了下来,也有的干脆被轰进了大门里面。洪钧沿着台阶的最边上,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台阶,被几个"蓝精灵"夹着裹进了普发大楼的大门,进到前厅里面。
前厅里面其实挺空的,有些人围在大门两旁的落地玻璃上,墨色的玻璃再加上反光,外面的人看不到玻璃里面的人,所以他们得以在玻璃里面看热闹。但一圈落地玻璃容不下太多人,挤不上去的人只好跑到楼上寻找有利地形去了。洪钧孤零零地站在前厅里面,和他在一起的只有前台的两个接待员。接待员看着洪钧,洪钧只冲她们笑了一下,他不想去填访客单,那是菲比应该做的,就转头去看墙上张贴着的东西。
洪钧站着等了一会儿,抬手看了下表,快到十点了,便要拿出手机给菲比打电话。就在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骨感美女从大门里挤了进来,菲比一脸兴奋地出现在洪钧面前,上面是西服上装,下面是条西服长裤。
菲比还没站稳,就比划着说:"呀,你到了。你看见了吗?他们说那谁,就那谁,待会儿就该走这个台阶了,然后在台阶上被别人叫住,他们在台阶上说话,那谁叫什么来的?就是演那个什么的那个。"
洪钧本来有些着急,让菲比这么一通胡说八道彻底逗乐了,他用下巴往前台指了一下说:"爱谁谁,就算你想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快填单子吧,要晚了。"
菲比笑着,扬了一下自己的手,洪钧看见她手里捏着一张纸片,已经让她攥得皱皱巴巴的了,知道她刚才早就到了,是先填了访客单,才溜出去看热闹的。
菲比翻着自己挎着的大包,嘴上说:"我先给孙主任打个电话。"她翻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嘟囔着:"我还是觉得,没必要单独见孙主任,这样一个一个按顺序见,得见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的大老板呀?"
洪钧没回答,因为他估计菲比的电话已经拨通,果然,菲比不等洪钧说话就已经对着手机说话了:"孙主任吗?您好啊。我是小刘,维西尔公司的,……,对对,我在您楼下呢,……,对,我们洪总也在呢,……,那行,那您先忙,我们等一下,……,没事没事,您别客气,好,再见。"
菲比挂了电话,对洪钧说:"他说他手头正忙着一份文件,让咱们等他几分钟,他就下来。"
洪钧点点头说:"办公室主任嘛,他不忙谁忙,咱们等会儿。"说完,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对,刚才说为什么要专门见他。我上次不是说了吗?我在ICE的时候,没有专门拜访过他,都是那个小谭约的他,我见他们的周副总和柳副总的时候他倒是都在场,但是都不是专门和他谈。我现在来了维西尔,要像以前没和普发接触过一样,要先拜访他,不能越过他直接去见周和柳,因为毕竟孙主任是这个项目名义上的协调人,虽然他什么都说了不算,但不能让他对我、对维西尔有情绪。"
菲比嘴上说着:"嗯,明白了,咱们就从山脚下开始磕头,一直磕到最上面。"说完,眼睛就往大门外面瞟着,还踮起脚尖、抻长脖子向那边张望着,让洪钧想起来在电视上的动物栏目里看过的那些猫鼬。洪钧笑了,心想不知道菲比想没想起来"那谁"究竟是谁,真有意思,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星",还值得这么去"追"吗?
洪钧好像能听到外面的人群安静了下来,黄马甲们也都各就各位,看来是要实拍了。过了没几分钟,又乱了起来,看来是已经走了一遍。洪钧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十点十分了,菲比注意到洪钧的动作,也看了下表,说:"都过了十分钟了,怎么还不下来?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
洪钧摇了摇头说:"不用,再等会儿吧,不要催人家。"
然后,洪钧话题一转,笑着问菲比:"哎,我问你,你注意到所有的手表广告了吗?广告上手表的指针都指的是什么时间?"
菲比懵懂着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没注意,都是同一种时间吗?"
洪钧说:"对,不信你从现在开始可以去找、去看,都是同样的时间。而且就是现在这个时间,十点十分。"
菲比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说:"真的吗?你没骗人?可为什么呢?"
洪钧笑着说:"真的。我也没研究过为什么,不过我想可能因为这时候指针的位置看上去最美观。你看,十点十分,"洪钧说着把手腕抬起来给菲比看他的手表,"两个指针都向斜上方,之间张开差不多是一百二十度角,而且两个指针沿着中线对称。不对称就不好看了,张开的角度太大或太小也不好看,就现在这样最好看。"
菲比歪着脑袋看了看,还转了几个角度,好像是想象着其他时刻指针的位置,然后说:"真的哎,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我这个周末就去太平洋啊、东方广场啊什么的专门看表去,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都是十点十分。"
洪钧接了一句:"不是去看表,是表的广告,报纸杂志上的、广告牌上的。"
这时,外面又静了下来,没过多久又一阵忙乱,这次简直有些像骚乱了,黄马甲们开始收拾家伙装箱,蓝精灵们蜂拥着往大门里挤,看来是拍完了。洪钧一边和菲比往旁边挪着躲避着人流,一边心想,估计不是什么精心大作,不然怎么走了两遍就算拍成了呢,看来这位导演不是什么精益求精的大师。转念又一想,普发的管理也够"人性化"的,外面的电视剧什么时候收工,里面的普发就什么时候才开始上工。
菲比把踮着的脚尖放下来,活动了几下脖子,看了眼表,时针和分针已经成了一条直线,样子的确不好看,已经过了十点二十了。菲比又问洪钧:"都过了二十分钟了,该打电话了吧?"
洪钧"嗯"了一声,眉头稍微皱了起来,他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但没说出来,他不想影响菲比打电话。
菲比又拨通了手机,洪钧听着她说:"喂,孙主任,还是我,对,小刘,怎么样啦您忙得?……哦,突然要开个会啊,……,周副总刚通知的,大概多长时间呢,……说不好啊,哦,……那我们等着?……,先回去,下次再约?……您等一下,我问一下洪总啊。"
菲比没有挂电话,两只手把手机捂得严严的,她不想让孙主任听到她和洪钧的谈话。她看着洪钧,洪钧却不等她说话,就用手指指着脚下站着的地方,张大口型,不出声地说:"等。"菲比明白了,洪钧的意思是就在这儿等着。
菲比又对着手机说:"孙主任,要不这样吧,您开您的会,我和洪总在下面等您,……,我们没其他安排,……,没事,您别这么客气,……,那您先忙,好的,再见。"
菲比挂上手机,望了一眼洪钧,两个人都苦笑了一下。
洪钧问:"他都没说安排咱们先去楼上的会客室等着?"
菲比摇了摇头,说:"真怪了,都约好了的,刚才也没说要开会啊。"
洪钧笑了笑说:"人家不是说了嘛,周副总刚通知的。你觉得是真的吗?"
菲比又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不像,他是故意不想见咱们。如果真是突然要开会,他肯定刚才会主动打电话告诉咱们,而且他应该下来和咱们打个招呼。"
洪钧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菲比,点了点头说:"嗯,有道理。只是有一点不太准确。"洪钧看见菲比歪着头在等着,就接着说:"他不是故意不想见咱们,而是不想见我,不包括你,如果你一个人来,他肯定下来见了。嗯,也不是不想见我,而是不想这么轻易地就见我。"
菲比一听就嚷了起来:"凭什么呀?"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嗓门太大了,因为前台的两个接待员都看着她,她一边吐了下舌头,一边缩了下脖子,小声说:"他不就是个小主任吗?我都觉得你不用专门见他,他还摆什么谱啊。"
洪钧笑了,说:"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我洪钧专门来见你孙主任,你还不立刻来见?看来是我错了。首先,前天约他的那个电话应该我自己打,而不是由你来打,而且,刚才我应该主动接过你的手机和他说话。你知道吗?越是咱们认为是小人物的,他们越不希望被咱们看作是小人物。我以前在ICE的时候都是越过他直接见他的老板,他心里就已经不舒服了,现在我来维西尔得从头开始拜山门,他还不趁此机会摆摆谱过过瘾?"
菲比撇着嘴,一脸不屑,说:"那咱们怎么办?真这么等着?还是回去吧,下次再来,他让咱们白跑一趟,也应该可以满意了吧。"
洪钧摇了摇头,说:"不回去,不然下次再来又得把今天这些重来一次,而且又耽误了几天的工夫。咱们就在这儿等,再等半小时,等到十一点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我今天不仅要满足他的虚荣心,还要满足他的虐待狂心理,我要让他彻底满意一回。"
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挪着,洪钧和菲比各自看手表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了,起初每看一次手表,表都往前走个五、六分钟,后来每看一次,才走个两、三分钟,而且,他们都觉得这时候的手表表盘可真难看啊,两个指针就像是两根枯树杈,怎么摆怎么不是地方。
洪钧和菲比都把整个前厅扫了好几遍了,的确是没有一张椅子,洪钧甚至在想会不会是姓孙的昨天特意把椅子挪走了,心里骂着:"姓孙的,真够孙子的。"
前台里的两个接待小姐也看着洪钧和菲比觉得奇怪,早早地填了访客单,可是就见着给楼上打电话,却见不着人下来接,而且还坚持着不走,开始时眼光里满是狐疑,慢慢地也多了份同情。
洪钧最不习惯于站太久了,可是现在他又不能在人家的前厅四处走动,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舒展腰腿,只能小范围地挪着地方,慢慢地晃着腰算是活动活动。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看了一眼表,立刻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笑了一下,十一点到了。
洪钧让菲比用手机拨了孙主任的座机号码,然后接过手机放到耳边,通了,里面传出孙主任的声音:"喂,哪里?"
洪钧说:"孙主任,我洪钧啊,以前在ICE,现在来维西尔了,这不是专门向您报到来了吗?"
孙主任立刻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洪总啊,你们不是回去了吗?我刚才是个很急的会。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回去了呢,看这事闹的,怪我怪我,还在楼下呢吗?"
洪钧笑着,而且故意让孙主任听得到他的笑声,爽朗地说:"没事没事,我就知道这种很急的会都不会太长,等一下没关系的。您那么忙,下次再想抓您的时间就更难了,我干脆来个死皮赖脸,今天非见着您这位真佛不可。"
孙主任忙说:"哎呀哎呀,我能有什么事?你有事电话里和我讲一声就行了,哎呀,别说了,我马上下来接你们。对了,你都等这么长时间了,看来中午也没什么安排吧,我叫他们准备一下工作餐,就在这儿吃了。你等我一分钟,我马上下来。"
洪钧挂上电话,把手机还给菲比,笑着说:"怎么样?没白等吧?这下马威来得值,人家已经答应管饭了。"
菲比也笑了,说:"谁稀罕。他足足晾了咱们一个小时。"
洪钧认真地说:"希望中午吃饭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陪咱们吃,那样的话,我保证这顿饭以后,让他孙主任成为咱们的办公室主任。"
第十一章
还是那张大班台,还是那张高背椅,但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再是洪钧,而是俞威了。
俞威已经在这间办公室里坐了几天,早已没有最初的新奇感,但他还是老觉得在这房间里左右都不自在。最初两天他还以为是因为皮特也在这间办公室里,就坐在他对面的缘故,可是专程从新加坡来北京的皮特,在将新到任的俞威正式介绍给ICE公司的全体同事之后,只呆了一天就飞走了。俞威觉得有些遗憾,因为他曾以为皮特会在北京搞一个媒体见面会,让他有机会高调对外亮相,结果皮特只在公司内部开了个会,俞威这位ICE中国公司的首席代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上任了。皮特走了以后,俞威开始明白他为什么在这间房间里总感觉不舒服了,因为这是洪钧曾经用过的办公室。俞威总觉得洪钧的影子在周围晃悠着,他真想换个房间,或者把这个房间里的"洪钧时期"的家具、摆设全换掉,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ICE公司里洪钧的影子、洪钧的烙印无处不在,他首先要消除掉的洪钧的"余孽"太多了,而且远比这些桌椅、陈设重要得多。
办公室的门开着,小谭出现在门口,举起手轻轻敲了下门框,其实即使他不这么做,俞威也已经知道他到了。俞威刚才给前台的简打了电话,让她叫小谭来一下,这时候正看着门口等着他来呢。
小谭看到俞威正看着自己,笑了一下说:"俞总,您找我?"
俞威也笑着,一边招手示意小谭进来坐下,一边说:"是啊,想问你现在有没有空,想和你聊聊。"
小谭坐下了,忙说:"有空啊,您找我我哪儿能没空啊。我还想好好找您聊聊呢,我是怕您没空。"
俞威笑了,小谭的这些话让他听着舒服,虽然他不相信小谭在心里真对自己这么服帖,但起码他嘴上的这种态度让俞威觉得受用。俞威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满足于这些表面的东西,但他现在的确爱听顺耳的话,他情绪好了很多,问小谭:"哟,那好啊,那就你先说,你想和我聊什么?"
小谭也笑着,显然两人都想让这场初次谈话能够始终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他说:"我还能找您说什么?说项目的事呗,我手上现在正跟着的几个项目,都想向您汇报一下,而且都还要靠您亲自出马支持呢。"
俞威其实并不着急谈什么项目,可是小谭来找他汇报项目上的事是顺理成章的,他只好说:"唔,好啊,我也很想听听现在的项目情况都怎么样,我可还指望你这个大sales给我抱个大单回来呢。"
小谭做了这么久的销售,脸皮已经很厚了,可居然被俞威最后这句话弄得脸微微红了,因为他很清楚,丢了合智集团的项目,他今年到现在的业绩其实很不怎么样。小谭镇静了一下,硬着头皮说:"其实我现在跟的项目里面,重要的就是普发集团的项目,应该会是个百万美元以上的单子,已经跟了也快一年了,感觉还行,争取年底能拿下吧。您以前在科曼肯定也和普发接触过,所以项目的情况您肯定挺清楚的,我就是想听听您的意思,这项目挺关键,现在又到了关键的时候,您得拿主意啊。"
俞威知道小谭自从输掉合智集团的合同以后日子就不好过,加上洪钧离开了ICE,他简直有些像个没娘的孩子了。而俞威也知道小谭做销售是很用心的,肯花力气,手下还带着几个销售代表,也算是ICE的中坚力量了,所以,俞威才下决心要搞定小谭,把他从洪钧的旧将变为自己的心腹。俞威很有信心,因为他觉得现在小谭正是需要重新找个主心骨的时候,小谭一定很需要归属感。
俞威翘着二郎腿,双手放在脑后,很随意地说:"说实话,我自己和普发的人接触还真不多,前一阵子心思都花在合智项目上了,净和他们泡在一起。"俞威注意到,小谭一听到合智这两个字脸就又红了。
俞威心里很惬意,他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找出他所面对的人的痛处。
俞威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小谭的反应,见小谭无话可说,俞威便接着说:"那你说说普发的情况,形势怎么样?下一步咱们怎么做比较好?"俞威觉得自己真是大人有大量,既然已经看够了小谭的尴尬和狼狈,便很大度地换了话题。
小谭好像在心里也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把身子挺了挺,开始说普发的事:"普发这项目,估计还是这三家争,ICE、科曼和维西尔,国内做企业管理软件的几家公司机会都不大,咱们不用在意他们。您刚才说科曼以前跟这个项目跟得不紧,现在您又来了ICE,他们估计现在正乱着呢,肯定力不从心。洪总现在去了维西尔,他……"
小谭正说着,已经被俞威猛地抬了一下手,打住了他的话头。俞威笑着问小谭:"你说洪钧去维西尔了,你现在和他联系多吗?"
小谭感觉脑子里乱乱的,俞威的微笑更让他觉得心里没底。他刚才说到俞威"来了ICE"的时候,已经自己乱了阵脚,他不知道是说俞威"离开了科曼"好呢还是"来了ICE"好,虽说看来是明摆着的一回事,可小谭觉得怎么说都不好,一个下属当着老板的面来描述老板工作的变化,的确怎么描述都不合适,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下属该提的事。而且,当他说到"科曼正乱着呢",也生怕俞威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是啊,说俞威一走科曼就乱了,到底是夸俞威是顶梁柱,科曼离开他就乱了?还是暗指俞威不地道,置老东家于不顾就一甩手走人?小谭正乱着,被俞威打断了这么一问,愣住了,才意识到是自己话里把洪钧带出来了,而且还是称的"洪总"。
小谭加倍地小心,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从洪钧离开ICE以后就一直没怎么联系,前几天想起来了,打个电话,结果他说在新加坡呢,我问是去玩儿吗?他说是开会,他到维西尔去了,我这才知道。"
俞威一听,沉吟了一下,怎么是去开会?他想起来上次在嘉里中心迎面撞见洪钧的时候,洪钧说是去新加坡培训的,便像是随口问了一句:"唔,他去维西尔了,坐什么位子?"
小谭回答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负责他们北方区的销售吧。"
俞威心里舒坦了下来,原来洪钧不过是在维西尔做个地区主管,看来是随便找个地方混口饭吃罢了,想到这儿,俞威居然对洪钧产生了一丝怜悯,他也搞不清楚是因为自己岁数大了心变软了,还是有些兔死狐悲。
俞威不想看着小谭这么拘束,他希望看到小谭真实的一面,便笑着说:"刚才说到哪儿啦?维西尔,对,你觉得普发项目上咱们形式不错?"
小谭再一次定了定神,集中精力,还是说他喜欢说的项目让他觉得轻松些,他接着刚才的话头说:"我觉得维西尔应该机会也不大,他们盯普发项目的是个女孩儿,太嫩了,一直和客户尤其是高层没把关系做透,都只是在表面上客客气气的。您如果有时间,我把普发的几个关键人物的情况给您介绍一下,主要说说我和他们每个人沟通的情况。"
俞威开始有些喜欢甚至欣赏面前的这个小谭了,他一听小谭上来就要逐个分析普发集团里每个关键人物的情况,就觉得他是个不错的销售。销售,就是做人的工作,看来小谭真正明白这一点。
俞威笑着,特意让小谭看到自己对他的满意,说:"好啊,我就想听这些。对了,时间怎么样?你刚才说年底,那还剩两个月,时间挺紧的啊。"
小谭的心情也轻松起来,说:"是啊,这么大的项目,两个月里得做好多事呢,所以想好好听听您的意思,怎么样争取不要在最后关头忙中出错、功亏一篑。"
俞威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说了四个字:"趁热打铁!"他说完顿了一下,看了眼小谭,接着说:"洪钧去了维西尔,他肯定也清楚普发的情况,他以前和普发的人肯定也有些关系,所以我们要抢时间,越早让客户下决心,我们就越有把握。"
俞威拿起桌上的水杯,很轻,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水了。他便按了桌上内线电话的免提键,拨了前台简的号码,等简一接起电话,就对着电话大声说:"简,给我倒杯水。"听到简答应了,便又按了下免提键,挂了电话。
俞威想在听小谭详谈普发的那些客户之前,随便聊些别的,聊些他原本叫小谭来时想谈的,便和颜悦色地说:"小谭,刚才说到洪钧,你在他下面做了挺长时间了吧?"
小谭随口应道:"两年多一点儿。"
俞威说:"哦,感觉怎么样?"
小谭有点摸不着头脑,便愣愣地问:"您是说……什么怎么样?"
俞威笑了:"没什么,就是你和他合作得怎么样?你和他关系怎么样?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小谭的神经又绷紧了,可他觉得自己神经越绷紧脑子却越不够用。正好,简在这个时候进来给俞威的水杯里倒水,他正好可以利用这宝贵的片刻时间思考一下应该如何作答。可是,这宝贵的片刻很快就过去了,简显然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间办公室里多呆,倒了水就转身出去了,又剩下了小谭和俞威两个人。小谭不敢拖到让俞威追问自己,就只好说了,就像开车不久的新手,忽然发现面前的路上有个坑,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就这么开过去,同时把眼睛一闭。
小谭说:"觉得他人挺好,一直挺帮我的,销售上,项目上,我是跟他学了不少东西。"说到这儿,小谭停了一下,看着俞威的反应。小谭心里盘算着,总不能说洪钧什么坏话吧?虽说俞威和洪钧从朋友变成了对手,可毕竟不能说前任老板的坏话,因为现任老板没准儿会推断自己将来也会说他的坏话呢。
小谭见俞威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而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看样子是要听自己接着说,便说:"关系嘛,就是老板和下属的关系,一般吧。"
听到这儿,俞威觉得都很满意,他开始觉得这个小谭不仅有希望被俞威"收编"的主观愿望,也有实际行动。俞威想再多了解一些,便问了个更直截了当的问题:"洪钧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开ICE的?"稍微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方便吗?你要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小谭惴惴地说:"您来的时候,Peter没和您说过他走的事?"
俞威很喜欢看到小谭面对自己这种忐忑不安的神情,笑着说:"Peter就提了一句,因为洪钧在业务上有重大过失,给ICE公司造成了重大损失,所以终止了和他的合同。我是想私下里问问你,具体有些什么情况?"
小谭脑子里又乱了,只好说:"就是因为合智集团那个项目。当时我们以为合智真要和我们签合同了,Peter专门来北京,他也肯定已经先向我们在旧金山的总部报了喜,结果我们不是被合智和你们……嗯,合智和科曼……给骗了吗?Peter觉得下不了台,后来听说他本来是想让洪钧把我给开掉的,结果洪钧不肯,他说他来负责,Peter 就把他给开了。"
俞威开始觉得不快了,他冷着脸问了一句:"是洪钧自己告诉你的?"
小谭就像开车时本来想刹车的时候却一脚踩在了油门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是公司里大家瞎聊的时候别人说的,我听了一想,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所以我觉得洪钧这老板真不错,他替我扛了事,还不肯告诉我。"
小谭嘴上说完了,心里也沉了下来,他原本是不想说这些的,他也真想和俞威这位新老板搞好关系,做销售嘛,一个接一个项目做着,签单拿钱就行了,管谁是自己的老板呢?小谭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是因为自己真的对洪钧心存感激,才这样不顾一切地脱口而出?还是因为俞威有种魔力,让自己无法隐瞒、憋不住要实话实说?现在反正已经都吐露出来了,小谭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等着俞威发话了。
俞威脑子里转得飞快,在短短的片刻之间已经想了很多东西,他已经不喜欢小谭了,甚至觉得有些厌恶。俞威向来是鄙夷那些知恩图报的人的,他自己从来不去花心思记住别人对他的什么恩惠,因为他认为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争取的结果;他也从来不指望别人记住曾受过他的什么恩惠,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利益交换、两厢情愿罢了,谁也不欠谁,都只是生意而已,没有什么恩情二字可言。
俞威之前想到了小谭可能对洪钧是有些情谊的,毕竟他们俩曾在一个战壕里打过仗,但俞威没想到小谭居然把洪钧视为恩人,这让俞威瞧不起。俞威希望小谭对自己心存畏惧,也希望小谭有求于自己,他觉得这样才能很好地笼络住小谭,因为利益纽带是实实在在的,但他没想过要给小谭什么恩情,他觉得累,也觉得恩情这东西是最容易被"清零"的,最靠不住。
而让俞威更感意外的是小谭居然如此没有城府,三问两问就把心里话给套出来了,俞威觉得小谭简直没有一点政治头脑,除了知道做销售挣钱之外,对政治毫无感觉、不知利害。俞威盘算着,如果自己手下的干将都是这样的家伙,当自己需要他们的时候,恐怕他们一个也立不起来。想到这儿,俞威忽然又想到了洪钧,洪钧苦心经营了三年的ICE,手下怎么是这样的人,难怪在关键时刻只得自己一走了之。俞威在心里叹了口气,居然有些同情起洪钧来了。
俞威打定了主意,这个小谭只知道打打杀杀,最多是个跑腿的角色,对自己不可能有太大的用处。他已经在以他自己为中心的一组同心圆中,把小谭划到了最外圈,既然对小谭没了兴趣,俞威也就立刻没了情绪,不想再和小谭聊普发的事。
但是,俞威立刻又想到了更深的一层:看来也不能再把这个小谭放到重要的战场上去了。俞威已经知道普发项目的分量,而且看来又是要和洪钧有一场较量,万一小谭在项目上演一出华容道,像关羽放走曹操一样对洪钧网开一面,普发的形势可就难料了。想到这儿,俞威定了定神,看来这个普发项目,一定要自己亲自上阵了。
于是,他的脸上又出现了轻松的笑容,摆着手说:"哦,这样啊,咳,我也是好奇,都是过去的事,没工夫再闲扯了,我看咱们还是聊正事。"说着,俞威把桌上的一摞空白的A4 大小的纸推到小谭面前,在上面放上自己的万宝龙签字笔,接着说:"这样,你边说边画,把普发的组织结构图画出来,再一个人一个人地把你和他们接触的情况都详细说说,我也好好听听。"
小谭没想到俞威居然对自己刚才的话什么也没提,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就松了口气,觉得俞威看来和自己一样,都是一心只关心着普发这个大项目,便立刻来了精神,咽了口唾沫,如数家珍一般地开始介绍他和普发集团的那些关键人物以往沟通的情况。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在按照俞威的期望,开始向俞威交接普发项目最核心的东西了。
普发集团总部的那座八层大楼的第八层,被电梯间无形之中从中间分成了两个区域,一边是普发的老总们各自的办公室,普发集团的董事长金总的办公室就在走廊最深处的那一端;另一边是几个大大小小的会议室,位于走廊的尽头和金总的办公室大门遥遥相对的是最大的一间会议室。此刻,在这间最大的会议室里,维西尔公司正在向普发集团介绍着他们的软件解决方案。
洪钧坐在会议室前部的侧面,一面听着菲比在中间的台子上做介绍,一面打量着会议室和里面坐着的人。这间会议室够大的,足足能容纳一百多人,是个很规矩的长方形,前面主席台的位置放着张桌子,菲比的笔记本电脑连着投影仪都放在桌子上,投影直接打到墙面上,墙上在投影位置的上方贴着八个大字:"团结"、"奋进"、"求实"、"创新",洪钧能判断出这些字都已经有些年头了。洪钧和一起来的工程师肖彬坐在旁边的两把椅子上,在他们的对面,主席台的另一侧,放着张黑板,上面用粉笔草草写着"维西尔公司软件产品研讨会",看来是刚写上去,显然也将会很快就被擦掉。听众席是一排排的长桌和椅子,最后一排椅子后面的墙上,贴着两排大字:"学习三个代表 实践三个代表"、"开创普发集团建设的新局面",洪钧相信这些字是才贴上去不久的。
会议室里除了洪钧他们三个维西尔的人,其他二十多个人都是普发的,其中只有几个人没有穿普发统一的蓝色制服,其余的都是一色的蓝精灵,一眼就知道是"小喽罗",洪钧的注意力自然全放在蓝精灵以外的那几个人身上。前几排桌椅都空着,后几排桌椅也都空着,二十几个人都挤在中间那几排,结果形成了一幅可笑的场景,诺大的会议室只坐了不多的人,还分成了两个区域,洪钧他们被孤零零地晾在前面,面前是几排像隔离带一样的空桌椅。
洪钧在心里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开讲之前菲比就像是走江湖耍把式的人一样,一个个拉着普发的人往前面坐,可是蓝精灵们好像都腼腆了起来,都只肯远远地坐下看着。菲比在搞这个研讨会之前就有情绪,她不明白洪钧为什么非要在项目的后期还搞这种初步接触时才搞的销售活动。其实洪钧也是不得已,他是要"拖",他就是要用这种在项目早期软件厂商初次在客户面前亮相时常搞的活动,来冲淡普发的人脑子里那种项目已接近尾声的意识,让普发的人觉得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完,不能急于拍板定案。
别说菲比有情绪,普发集团项目组的人也有情绪,多亏了普发的孙主任,否则洪钧连这次研讨会都开不成。洪钧亲自向孙主任解释,维西尔和普发接触了这么久,还没有一次正式地把想讲的话都讲到,让该听的人都听到,还没有让普发项目组的每个人都能对维西尔公司和维西尔的产品有个全面准确地了解,请孙主任帮忙成全。孙主任还真帮忙,连拉带哄地把软件选型项目组的人都叫齐了,只是他自己在最后一刻找了个借口溜了。洪钧并不在意孙主任此刻在不在场,因为他的价值就在于"召集"而不是"出席"会议。
台上的菲比手里拿着个激光笔,在墙面的投影上打出一个亮晶晶的红色圆点,在投影的字里行间比划着。她穿着一套正装,棕色的上衣和裤子,上衣翻开的领口上别着个胸花。菲比说话的语速虽然比较快,但是字正腔圆,让人觉得很入耳,她说:"这种业务流程正是由我们维西尔公司最早在一九八几年的时候就开始在软件中加以实现的,这才使这个业务流程得以被广大的企业用户所采用,其他几家软件公司后来也都模仿我们,也在他们的软件中加进了这些功能,实际上,就连他们自己也都承认,维西尔软件中包含的这种业务模式已经成为了业界的标准。"
刚说到这儿,听众中有人举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投向了这个人。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位于普发那帮人的最前面,实际上那一排只有他一个人,他侧身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西服,没打领带,翘着二郎腿,脚上的皮鞋也早该擦了,瘦瘦的,戴着眼镜。因为是侧身坐着,所以一个胳膊搭在自己的桌子上,另一个胳膊搭在后面的桌子上,他可以看到会议室里的所有人,而此刻所有人也都在看着他,他的座位俨然成了主席台了。洪钧认出来了,他姓姚,是普发集团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姚主任,好像在他的姓后面带个官衔是对他的侮辱,所以大家都叫他姚工。
姚工的眼睛看一下菲比,又看一下洪钧,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刘小姐,好像有人说咱们的易经和八卦是最早的二进制,还说所以是咱们中国人最早发明计算机的原型的。可是呢,事到如今我们还不是只能买你们这些外国软件?你们还不是都跑到外国的软件公司打工去了?当年中国人还最先发明了火药呢,不照样被洋枪洋炮害惨了。所以啊,就算真是你们最先做的,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你就别提当年了,还是就讲讲现在吧。"
菲比的脸红了,又慢慢地变白,比平时的白好像更白了几分,没有任何血色了,她原本举着激光笔的手也僵在那里,但她马上意识到了,便放下手,关掉激光笔的光束,看着姚工,又转过头来看着洪钧,眼睛里流露出求助的神情。
洪钧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菲比如果能够轻松地把姚工冒出来的这些话一带而过,接着该讲什么还讲什么,其实这个小插曲也就到此为止,波澜过后很快会恢复平静的,也不会有谁去真正在意。但现在看来,菲比有些像是被打懵了,根本不知如何应对,真成了"下不了台"。洪钧想这肯定是因为菲比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什么人这样抢白、调侃过,便只好亲自出马了。
洪钧站起身,看着姚工,笑着说:"刚才姚工的话挺有意思啊,我现在还在回味呢。"然后便转向普发的众人,仍然面带微笑,接着说:"其实啊,我们这些中国人之所以到外国的软件公司工作,就是去教外国人应该怎么样在中国做软件,要不然老外们不懂啊。"
普发的蓝精灵们有几个笑了起来,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洪钧接着便转过头,依然笑着,对菲比说:"这样,下面你把维西尔在国内做的几个典型项目的情况给大家介绍一下。"说完就坐了下来。
菲比立刻回过神来,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容,把笔记本电脑上的讲解文件迅速往后翻了几页,就开始讲维西尔公司的成功案例了。
这场研讨会总算结束了,蓝精灵们一哄而散出了会议室,有几个级别高的没穿统一制服的人走上前来与洪钧、菲比和肖彬握手告别,姚工站起身,冲洪钧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洪钧等着菲比和肖彬把东西收拾好,然后三个人各自提着一个电脑包,走进了电梯。菲比按了"1"层,等电梯门刚关上,就长出了一口气说:"哎哟,快噎死我了。他怎么回事啊?我还从来没被谁这么噎过。"
洪钧微笑着看着菲比,没说什么。菲比接着说:"老洪,这姚工你以前打过交道吗?他怎么是这么个人呐?"
这时,电梯到了六层,停了,进来两个蓝精灵。洪钧便转过头,不看菲比,而是盯着电梯门上方变动着的楼层数字。菲比又问了句:"哎,你说呀。"
洪钧仍然仰头看着别处,嘴上说了句:"现在打车,路上肯定堵啊。"
菲比愣着,瞪着眼睛,直到电梯到了一层大家走出电梯,没再说话。
走下普发大楼那段宏伟的台阶,还没走到楼前的街上,菲比刚要扬手招呼排队等在街边的出租车,洪钧却把她的胳膊按住了,说:"不要这些等候的,到对面截过路的车。"
菲比和肖彬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洪钧穿过马路走到街对面。三个人站定了,洪钧才对菲比说:"菲比,以后记住啊,在电梯里,尤其是有客户公司的人在的时候,不管你认不认识,别说项目的事,要说也只能说些无关的话。"他顿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还有,不要打普发门口排队的出租车。像普发这种大单位,独门独户,不少在门口等活儿的出租车都是长年在这儿趴着,长年拉这个单位的人,都快成普发内部的司机了。这帮的哥无孔不入,消息灵通,嘴也快得很,咱们上了他们的车,我是一句话都不敢说,谁知道他听了会和谁说去。"
菲比一边听一边点头,情绪好了很多,笑着说:"老板,佩服啊。"
这时,远处开过来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肖彬刚要扬手,又被洪钧按住了,洪钧说:"别打夏利了,至少拦个每公里一块六的啊。"
菲比笑着对肖彬说:"就是,你不知道给老板打一辆高级点的?想替公司省钱啊?"
肖彬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又来了一辆捷达,他便看着洪钧,不知道该不该招手拦车。洪钧笑了,说:"就是它了。在客户门口,坐个好点儿的车形象好些,咱们三个也可以舒服一点儿。"
捷达车停在面前,肖彬坐在了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置,洪钧和菲比坐在后座,菲比一坐下就冲着司机说:"喂,你认识普发集团的什么人吗?"
车里连司机在内的三个男人都愣住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菲比,确定她是在问自己,便嘟囔着说:"普发?做什么的?不认识。"
菲比便说:"那行,没事,开你的车吧。"然后转过头来,冲洪钧做个怪脸说:"好啦,怎么样?现在可以说了吧?"
洪钧这才明白她闹的什么花样,被她逗笑了,说:"怎么?现在不觉得噎得慌了?"
菲比一噘嘴说:"谁说的?我还记着呢,要不怎么急着问你。你说,这个姚工是不是已经被ICE搞定了?你和小谭当初早就把他变成ICE的人了吧?也太赤裸裸了,明目张胆地攻击咱们。"
洪钧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转过脸看着坐在旁边的菲比说:"菲比,不能用这种思维方式,尤其不能轻易下结论。我可以告诉你,姚工不是ICE的人,我从ICE来,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我要对你说的是,千万不能简单地在客户里划一条线,一种是支持我们的人,一种是反对我们的人,就像不能把人简单地分为好人坏人一样,尤其不能只看到表面现象就轻易下结论。其实,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恰恰要提防对咱们很客气、始终对咱们微笑的人,因为真正反对咱们的人是不会当面对咱们亮相、摊牌的。像姚工这样,如果仅仅因为他没说咱们的好话,就把他定为反对咱们的人,这样反而会把他推到竞争对手的阵营里去。"
菲比一直静静地听着,显然这些话都说到了她心里,但她嘴上仍然犟着:"他哪儿只是没说好话啊?他简直就是给了我一个大耳光,我还得笑着,我可是个女孩子啊,想起来就恐怖。"
洪钧笑了,拍了一下前排肖彬的座椅靠背,说:"什么意思?对我们男的随便打耳光就没事?"
菲比嘟囔着说:"谁说了?你自己瞎想。那你说,姚工这家伙怎么对付?不理他?"
洪钧摇着头说:"不,一定要理。依我看,姚工好像有些玩世不恭,而且没有太深的城府,又是做技术出身,有些书生气,性格比较直、比较倔。这种人,大家都会公认他是比较正的人,不容易被利益所打动,很难收买,所以,他的观点往往会被大家所重视,因为大家都觉得他不会存着私心。如果他在最后讨论拍板的时候说的话对咱们不利,真正反对咱们的人就会利用他的话大做文章。"
菲比听到这儿,撇着嘴说:"这个家伙,一看就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怎么做他的工作?"
洪钧立刻说:"哎,这点你算说对了。对姚工,要攻心为上。如果咱们能和他聊得投机,让他觉得遇到了知音,他就会真把咱们当作朋友,到时候,不用咱们说话,他都会主动帮助咱们,而且不会要任何回报。"
菲比笑了,说:"那也太理想了,我看够呛,还是你负责搞定他吧。"
洪钧也笑着说:"我来就我来,这样,你负责把情况搞清楚,我要知道他有什么样的爱好,不是那种物质上的,他一定有某种精神上的追求,让他痴迷让他陶醉的。"
洪钧三个人回到维西尔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出了十八层的电梯,拐弯抹角进了维西尔的办公室,洪钧现在已经可以闭着眼睛从电梯口径直摸到自己的小房间了。
洪钧在门口对菲比说:"你赶紧了解一下我刚才让你问的事,有结果马上告诉我。"
菲比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就往自己的座位走去。洪钧却又叫住她:"哎,菲比,卸磨杀驴啊?人家肖彬辛苦了半天,你连句'谢谢'也没有?"
菲比忙转回身,蹦到洪钧和肖彬旁边,先冲肖彬敬了个礼,又握着肖彬的手说:"谢谢了啊,你今天讲得很好,普发的人都问不出什么问题来。我是因为你是我的死党,所以觉得就不用和你客气了,既然老板说了,我就谢谢你,呵呵。"
说完,她又转过脸冲洪钧说:"我就不用谢你了吧?你帮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哟,谁让你是我老板呢。"
然后,菲比就把洪钧和肖彬晾在身后,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洪钧和肖彬互相看着,肖彬满脸通红,半天才小声说:"那,洪总,没什么事我先干活去了。"
洪钧笑着,拍了拍肖彬的肩膀,说:"辛苦了啊。"然后走进自己狭小的房间。
洪钧心里苦笑,其实他对肖彬刚才在普发做的产品和技术介绍并不满意,菲比夸的那句"普发的人都问不出什么问题来"恰恰是让洪钧觉得效果不好的地方,肖彬的介绍,平淡而无味,都是从维西尔公司的角度出发,没有站在客户的角度去讲客户关心的东西,难怪引不起普发的人的任何共鸣。但洪钧也清楚,肖彬已经尽了力了,他是不知道什么样的讲演才是出色的讲演,因为他从来没见识过。
洪钧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李龙伟的分机号码,听到对方接起了电话,就说:"龙伟吗?我是洪钧。你现在有时间吗?哦,那正好。你来一下吧,和你说些事。"
洪钧放下电话,等了一会儿,李龙伟才出现在门口,望着洪钧。洪钧笑着请李龙伟进来坐下,看着李龙伟一副忐忑而戒备的样子,便开门见山地说:"龙伟,没别的事,是我想请你出马,帮帮菲比普发那个项目。"
李龙伟诧异地看着洪钧,半天才说了一个字:"我?……"
洪钧笑着解释:"是啊,普发项目很关键,售前支持、技术方案,还有以后可能会搞的投标,要做的事很多,可现在的人手不够,实力也弱啊。所以我想请你来,和菲比一起商量商量普发的项目,也请你出出主意、出出力。"
李龙伟听得很明白,可还是觉得突然,便说:"哦,可我以前一直没参与过普发这个项目,不好一下子介入进来吧?"
洪钧的语气变得坚决起来,不容置疑地说:"龙伟,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这么小的团队,就不用分那么多彼此了吧?你现在来了,不就是开始参与了吗?"
李龙伟只好嘟囔了一句:"那,我就先听听。"
洪钧笑了,刚伸手去拿桌上的电话,想叫菲比来一起讨论,菲比已经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看见李龙伟坐在洪钧面前,先是愣了一下,立刻便径自朝洪钧说开了:"老洪,我打听出来了。你真说对了,那个姚工还真有个爱好,你猜是什么?他喜欢研究历史,尤其是明朝的历史。"
洪钧笑了,先示意菲比把门关上,然后对菲比说:"正好要找你来呢,我想让你给龙伟介绍一下普发项目的情况。"
菲比愣住了,觉得很奇怪,便问:"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
洪钧回答:"听见了,全听见了。麻烦你先去拿张椅子进来,再去把你那个宝贝文件夹也拿来,咱们讨论项目。"最后,他又补了一句:"另外,你赶紧约普发信息中心的人,咱们和他们一起吃个饭,记住,别人可以不来,但姚工必须来。"
菲比笑了,她听见洪钧最后这句话,又看到洪钧一脸自信的笑容,她知道洪钧已经有了主意。
北四环外面,离普发集团大楼大约几站地之遥,是一条餐饮街,各种风味的餐馆比肩接踵,粤菜海鲜、湖北炖菜、京味烤鸭、重庆火锅等等,还有一家韩国烧烤和一家*料理。其实,不仅是这条街上有各种风味,就连每家餐馆里也都有各种风味了,打的牌子只是块招牌,餐馆必须照顾到所有进门食客的口味,所以,在湖北馆子里可以点到京酱肉丝,在重庆馆子里可以点到梅菜扣肉,也就不足为奇了。顶级的餐馆和街边的小摊,都可以痛快地对食客说"不",人们到顶级餐馆只是为了脸面,到街边小摊只是为了果腹,这两种需求其实都好满足,恰恰是中档的饭馆难做,因为还要照顾到食客的各种需求,绝对是不能说"不"的。
洪钧是专门选择了这条街,来安排和普发信息中心几个人的晚饭的,说好了的只是一起吃顿晚饭,而不是晚宴。姚工虽然是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信息中心在普发属于技术部门,归总工程师管,是一个二级部门,而不是直接归总经理管,所以姚工属于中层领导,姚工的那些部下,更是重实惠超过重形式,招待中层的人,自然要找中等档次的饭馆了。洪钧理解这些中层干部难当,他也早已体会到做这些中层干部的工作是最难的,因为他们的需求最多最杂。
洪钧选了这条街的那家潮州菜馆,要菲比定了间六个人的包间,普发会来五个人,加上洪钧和菲比共七个人,但洪钧没有要更大的包间,而是要服务员加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套餐具,他想和姚工坐得越近越好。
洪钧和菲比刚到包间里坐下没多久,姚工就带着人准时到了。洪钧心里暗想,自己又没猜错,姚工虽然玩世不恭,但一定律己甚严,他不愿意别人挑他的毛病,尤其是不愿意沾上不守时的坏名声。五个人都进了包间,大家都看似随意地坐下了,说是随意,其实规矩都在里面了。姚工并没有虚意客套,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主位,洪钧尽可能紧挨着姚工坐下,姚工的副主任坐在姚工的另一边,然后是菲比,这四个人是来谈事的,菲比和洪钧之间的另外半圈坐着其他三个人,他们就是来吃饭的。
服务员捧着厚重的菜单,眼睛扫着众人,想判断出来会是哪位负责点菜。菲比伸手接过菜单又转递给姚工,嘴上说着请姚工来点,姚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我不点我不点,你们谁点都成,点什么我吃什么。"
菲比一只手举着图文并茂、像百科全书似的菜单,眼看举不动了,便用眼睛望着洪钧,洪钧笑着说:"菲比,你就点吧。就你一位女士,我们把权力让给你。"
菲比便双手捧着打开的菜单,开始上下搜寻着,很快,便抬头问已站到她身旁的服务员:"凉菜先要个卤水鹅掌吧。对了,你这里鹅是怎么做的?烧的还是蒸的?我们几个人要一只烧雁鹅够吗?"
洪钧立刻摆着手说:"吃鹅你可别算上我啊,我不吃,你们六个人随意。"
菲比睁大眼睛,诧异地问:"来吃潮州菜你不吃鹅呀?"其他人也都奇怪地看着洪钧。
洪钧便不慌不忙地解释说:"我脖子后面生了个疖子,本来没事的,这两天忽然又红又肿,弄得我不敢掉以轻心了。鹅肉是发物,我可不敢吃,烧鹅也好,蒸鹅也好,我怕吃了就该像徐达那样完蛋了,你可别学朱元璋逼着我吃蒸鹅啊。"
菲比和其他几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菲比也顾不上洪钧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反正知道洪钧是不愿意吃带"鹅"字的菜了,便低下头继续看着菜单。
姚工一边整理着餐巾,一边很随意地冲旁边的洪钧说了一句:"看来你知道这个典故?怎么?你对明史挺有些研究吗?"
洪钧笑着说:"什么'研究'啊,我这也就算是一点儿兴趣。上次去南京,还专门去莫愁湖看了胜棋楼,又到太平门外面去看了徐达的墓,明孝陵是以前就去过了。"
这时,菲比正在问服务员六个人点一只烧鹅够不够,姚工立刻冲菲比摆着手说:"你这个小刘也真是的,你们洪总不能吃鹅嘛,我们又不是非要吃,不要点鹅了,那么厚的菜单点什么不好嘛。"
洪钧笑着谢了姚工的好意,菲比红着脸,很快就点完了菜,然后站起身给大家倒茶。
姚工点上烟,深吸了一口,问洪钧:"你是对明史特别有兴趣呢?还是对各代历史都有兴趣?"
洪钧转动着桌上的托盘,把一个烟灰缸移了过来,放在姚工手边,然后说:"我呀,就是个杂家。从小到现在都喜欢历史,那时候是最喜欢看各种演义,《东周列国》呀、《三国演义》呀什么的,后来才慢慢地开始看正史。又到了后来,二十四史一路看下来,岁数也大了,就开始喜欢明史了。"
姚工听到这儿,不再像刚才那样试探,而是直接挑明了说:"不瞒你说,我也喜欢明史,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喜欢明史啊,但我知道我是为什么,因为就是在明朝,中国开始比欧洲落后了,后来越落越远。明朝就像是咱们中国历史上的一块疤,我就是喜欢把这块疤揭开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看的时候心里疼啊,我是越看越疼,越疼越看。"
洪钧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姚工是个性情中人,他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洪钧从心里开始喜欢这个姚工了。这时,凉菜上来了,菲比把托盘上的几个菜都转到姚工和他的副主任面前,请他们先动筷子。姚工心不在焉地夹了个卤水鸡蛋放到自己的小盘上,并不马上吃,而是看着洪钧。
洪钧知道姚工在等着听自己说话,便没动筷子,而是立刻说:"呵呵,我和您的出发点有所不同啊,我喜欢看明史,起初是因为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夹在两个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朝代,明朝开国是推翻了蒙古族的元朝,最后又把江山送给了满族的清朝,当时觉得这里面有太多的经验教训了,可是这几年我看明史,是越看越自豪,越看越解气。"
姚工好像有些不解,迟疑了一下才说:"解气?我可没觉得,我倒是觉得整个明史就是一本太监史、窝囊史。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全是太监乱政,就那段郑和七下西洋还算扬眉吐气,结果郑和也是个太监。"
洪钧笑了,一边看着服务员开始往桌上上着热菜,一边说:"姚工,我给您讲个故事啊,是个真事。前几年我有个客户是一家*的电气公司,有一次和他们社长的翻译一起喝酒。*人有个特点,喜欢喝酒,而且一喝就醉,这翻译也是,喝了没多少就有点儿不行了。他告诉我,他是在早稻田大学学的汉语,他跟我讲,*人大多数瞧不起他们这些学汉语的,学英语和法语的受尊重,但是,也有一些人特别赞赏他们这些学汉语的,说他们是在忍辱负重地学习'敌国'语言,将来是会派上大用场、做出大贡献的。这家伙问我,他不理解为什么中国把元朝也算进自己的历史里面,中国不是被蒙古人给灭亡的吗?他还说,在*,研究元朝历史的人非常多,比中国、蒙古研究元朝的都多,为什么呢?因为*是蒙古人惟一一个想打而没有打下来的国家,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不是号称世界征服者吗?*人特别自豪,因为只有*没被他们征服。"
说到这儿,洪钧停了下来,喝了口茶,他忽然意识到包间里鸦雀无声,刚才忙着夹菜的那几个人也都停了下来,姚工也目不转睛地扭着头看着自己,洪钧就接着说:"听他这么讲,我就对他说,我不研究元朝,我研究明朝,因为明朝推翻了元朝,*只不过是因为一场台风而侥幸躲了过去,而明朝是真正击败了元朝。最后,我又加了一句,我喜欢研究明朝,还因为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惟一一个没有自欺欺人地宣扬中日友好,而是坚决地打击*,并且取得了全面胜利的朝代。"
姚工旁边的副主任忙问:"那个翻译听了以后怎么说?"
洪钧笑了:"他后来已经醉得不行,第二天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副主任惋惜地说:"哎呀,可惜了,让他记住该多好。"
姚工若有所思,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过了一会儿才说:"这倒真是,不管是海战、陆战,还是在浙江福建、朝鲜,最后都是打赢了。嘉靖和万历那两个皇帝都很昏庸,抗倭倒是都挺坚决的。"
这时候,洪钧对面、坐在菲比旁边的一个人说了句:"来,洪总,您尝尝这个,菜胆炒扇贝,挺不错的。"说着,就已经转起了桌上的托盘。
洪钧看了一眼托盘,菜胆炒扇贝刚才正好放在那个人的面前,而洪钧面前的是这桌菜里最贵的焗龙虾,那人把菜胆炒扇贝转过来送到洪钧这里时,就正好把焗龙虾转到了他自己的面前。洪钧心里暗笑着,看来那个家伙是自己急着要吃龙虾,便假借让洪钧吃扇贝的名义,把龙虾"让"到了自己鼻子底下。果然,转着的托盘刚定住,那个家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筷子插到龙虾上去了。
洪钧看了一眼姚工,发现姚工正瞪着那个下属,目光中简直充满了厌恶和憎恨。洪钧明白,姚工也一眼看穿了那人的小把戏,看来,姚工很"直",但不"迂",挺聪明的,而且,姚工一定也生气那家伙打断他和洪钧的切磋。
菜已经上齐了,洪钧和姚工都只喝茶,姚工的副手和三个下属喝啤酒,菲比也要了啤酒,喝了大约两杯就不肯喝了,那三个下属开始还想劝菲比接着喝,被姚工训了一句就老实了,三个人互相敬着酒,倒也自得其乐。洪钧觉得,姚工已经把洪钧和菲比当成了自己人,哪怕是在细节上都关照着他们。
接下来,姚工一直在津津乐道地说着明宫三大案,洪钧认真地听,不时加一些自己的评点,插话不多,更没有刚才的那种长篇大论,但都很到位。姚工谈得很开心,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子,烟倒是抽了不少,他好像是寻觅了好久才碰上洪钧这么个知音。
点心和果盘也都上过了,姚工和洪钧还在聊着,那三个人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搭讪着,菲比出去结了账回来,看见她旁边的副主任一个人干坐着,便看了看洪钧,洪钧注意到了,就找了个机会对姚工说:"怎么样?您几位都吃好了吗?要不咱们今天先到这儿,明天都还得上班。"
姚工说:"好啊,不错不错,今天吃得挺开心,你们几个人也吃好了吧?那咱们散了吧。"
大家站起来,走出包间,来到餐厅外面的台阶前,洪钧没开口,他在等着姚工说话。果然,姚工说:"我看这样,你们先走吧,我今天难得和洪总聊得开心,我要和他找个地方再聊聊,你们别管我。"
洪钧猜到了,他就知道姚工意犹未尽,而且,这么不避嫌疑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和洪钧单独留下,也是典型的姚工作风,他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别人也就没什么可说三道四的。
洪钧和姚工站在台阶上,看着菲比在路边叫了出租车,先把副主任和三个下属送走,菲比自己在临离开时冲洪钧挤了下眼睛,洪钧冲她笑了笑,再看一眼旁边的姚工,姚工根本没注意,他已经发现不远处挂着个圆盘形状的霓虹灯,上面是个绿色的"茶"字,便拉起洪钧的胳膊向那家茶馆走去。
直到进了茶馆,直到被服务员领着找了张桌子坐下,姚工拉着洪钧胳膊的手才放开。服务员递过来一个做得像战国竹简一样的茶单,姚工连看也不看,就摆了下手说:"就来壶菊花。"然后对着洪钧笑着说:"说话说太多了,口干舌燥的,他们几个知道,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的。"
洪钧笑着,他知道姚工想拉着自己接着好好聊那些明朝的事,可是洪钧心里惦记的却是当前普发项目的事,他必须把姚工拉回到现今的世界里来。洪钧先叮嘱服务员替姚工拿一包香烟,等服务员转身走了,就对姚工说:"姚工,刚才您提到郑和下西洋,您说那是明朝里面惟一扬眉吐气的事,可我不这么看。"
姚工一脸兴奋,急不可待地等着又开始这一轮新话题,嘴上催促着:"嗯,你说你说。"
洪钧接着说:"您刚才说,明朝是中国从强盛到衰落的转折点,正是从明朝开始比欧洲落后了,我觉得,郑和下西洋恰恰正是明朝从强盛到衰落的转折点。郑和下西洋,从永乐年间开始,到后来的洪熙,再到后来的宣德年间结束,您肯定知道,明朝的前四帝,不算那个下落不明的建文帝,从朱元璋的洪武到永乐、洪熙、宣德,这祖孙四朝是明朝强盛的时期,后面接着的明英宗就发生了土木堡之变,连皇帝都被蒙古人俘虏了,后来就一直再也没有大的转机,连一次像样的中兴都没有。"
正好服务员端着茶上来,洪钧便停住了,姚工皱着眉头,说:"宣德以前的确是强盛,那时候都是在海上就把倭寇给干掉了,倭寇根本上不了岸。可我觉得英宗以后的混乱是由太监专权造成的,如果不是那个王振哄骗英宗亲征,英宗也不会被俘,后面也不会那么乱。"
洪钧先给姚工倒上茶,又给自己倒上,也不让茶,就先喝了一口,说:"太监专权,是朝政混乱的根本原因,但朝廷里的政治斗争,还不至于马上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国力。而郑和下西洋,前后下了七次,把国库都弄空了,倾尽了国家的人力物力,而国家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明成祖为什么下西洋?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宣扬明朝的天威,出去转了七圈,四处宣扬老子多强盛,老子多威风,图的是虚荣心的极大满足,造成的是极端的狂妄自大。他的孙子宣德皇帝在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以后,一算总账就傻眼了,他没想到下一次西洋花这么多钱,更没想到自己已经快成穷光蛋了。"
姚工插了一句:"下西洋也做了很多贸易嘛,不能说经济上什么收获也没有。"
洪钧笑着说:"郑和的船队本身干的那些事,不能算是做贸易,他给别人的东西叫赏赐,他收别人的东西叫贡奉。跟着郑和屁股后面的一些民间船队倒是做了些贸易,但明朝根本不重视,连像样的海关制度都没有建立起来,所以虽然的确有些人发了财,但国家却是只出不进。这也难怪宣德皇帝后来一怒之下决定再也不下西洋,而且更走极端,最后把郑和的船也烧了,连航海图都给烧了。我估计啊,要不是郑和死在印度,宣德皇帝都会对郑和掘墓鞭尸的。"
姚工没说话,一边喝茶一边琢磨着,洪钧知道火候已到,话题一转,说:"姚工,我现在有个感觉,不知道该讲还是不该讲。"
姚工没抬头,脑子里还在想着洪钧刚才的一番话,嘴上说:"你说你说。"
洪钧沉吟了一下,说:"姚工啊,我感觉,普发现在搞这个软件项目的阵势,怎么有些像郑和下西洋啊?"
姚工一下子抬起头,放下茶碗,直直地看着洪钧,足足看了半分钟,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笑着说:"哎呀,洪钧。哎,对了,以后我就叫你洪钧吧,别老'总'啊'总'的,你也别老'您'啊'您'的了。从开始要搞这个项目,我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不对,刚才你冷不丁这么一点,我一下子就全明白啦。"
洪钧笑了,他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终于可以直截了当地谈正题了,他立刻接着说:"姚工,那我先说说我的看法,你看和你的感觉一样不一样。普发这次要买企业管理软件,也是只算政治账,没算经济账。普发发展到现在,也是行业里的老大了,不花个几千万人民币上一个软件项目,不买最贵的软件,好像就感觉说不过去似的。实际上,软件是普发买来给自己用的,而不是买来给别人看的。我和普发的一些人聊,发现他们最关心的是同行里都有谁也买了软件了,别人都花了多少钱,别人都打算什么时候上软件项目,可是好像都没有仔细想过,普发自己是不是真应该上软件项目了?买软件究竟为了什么?普发用什么样的软件最合适?"
说到这儿,洪钧停了下来,看着姚工。姚工举起右手,用手指点了一下洪钧,放下了,欲言又止,又举起来点了一下洪钧,又放下了,才说:"你呀,说得太对了,全都太对了。说,你接着说。"
洪钧便趁热打铁,说:"普发的软件项目,是外面看轰轰烈烈,里面看冷冷清清。软件公司、咨询公司、硬件公司像走马灯一样来登普发的门,全世界恨不能都知道普发要上大项目了,普发也没少出去听讲座、参观考察,热闹得很。可是,普发到现在也没有充分论证过为什么要上这个项目,为什么要现在马上买软件,也没有明确定出用了软件以后要达到哪些目标,获得哪些效益。好像到现在普发还没有确定谁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吧?也没有一个专职的项目组吧?孙主任只是负责具体协调,不能算是负责人,但没有总负责人,大家都是只参与、不负责,这项目肯定搞不好。说老实话,普发还远远没有做好买软件、上软件的准备,这样就急于买软件,就像郑和下西洋一样,是好大喜功,得不到任何实际收益,买来的软件和硬件最后也都会变成一堆垃圾。姚工,你愿意普发的项目最后落得这样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