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性别的一点经历和感想 [ 南方有嘉木 ] 于:2009-04-06 00:54:58
近期因为小小地支持了一位朋友，有幸被人在诗里比了一把巫山神女-----当夜读到，只能一声叹息，为的不是自己--我倘会为这样的言辞计较，就不会写《无衣》；也不是为西西河--西西河有容乃大，大流之下一点泥沙，不必担心；为的是写诗的人--其心不洁至此而不自知，实在可怜。
有好友发了信或安慰来，我实话实话没事。但还是恐朋友担心我只是逞强，另外也确实有点感想，其实之前就想在这个话题上写一写，写为的不是要倾诉委屈什么的，是想到可能我的经历或体悟对河里年轻的MM们或许会有点助益？
关于和男性相处，嘉木父亲自小给我树立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永远不要想占男人的便宜，包括劳动力和金钱两个方面。我父亲不是什么文化人，他的道理朴实而简单：那就是人都是自私的，倘或为你付出一点，那总会想着得到一点。所以我父亲要求我和姐姐自己能做的事情就自己解决，自己能花的钱就自己花，如果自己花不起那就不要。他认为很多女孩一步走错都是因为在人生的某一个关口没有禁受住一些诱惑，而这个社会对女性是极不宽容的，一步错，再想回头太艰难。后来我的小姑子或小妹妹们和男生有饭局或活动什么的，我总会给他们多带些钱，让他们足以支付饭局和打车回家：如果男生愿意为他们付钱，是幸，但不愿意的时候，他们自个要付得起。当然，可能也会有人笑话我父亲思想的老式，现在踩着男性的肩膀往上走的女性不少----那也许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或生活方式，这方面我确实听说过一个传奇，比之娱乐圈的名伶们不知高明多少，此人周旋高官之间，在高检反贪力量之下竟能全身而退，倒有几分尤三的架势了。但我是笨人，没那份心力也没那份资本，所以从小到大谨遵我父亲的教诲，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里做个清白简单的人于愿足矣。
可是有时候你不找事，事情会来找你。我大三那年，想着要独立，于是揭了宿舍楼门口的一张广告，去应聘给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当家教。和家长的第一次会面安排在学校附近极好的一个酒店，很正式，我只是被面试者中的一个而已。面试的是孩子的父亲和他的一个同事，年龄该在35-40之间，风度气质很都不错，极有权势的军人。请喝茶，吃些冷品，随意地聊天，我对打工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所以很放松，他们两位或觉得不错，于是就定了我，周六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管中饭，140元。我极高兴，140元，我一周的生活费足矣，还能省些出来买书，此后一年我都给他家孩子做家教，基本每周六风雨无阻，我骑自行车去他家，孩子叫小悦，13岁的女孩儿，和我处得极好，曾经给我说，小木老师，这个社会好好读书其实一点用都没有，会走后门就行了。我那时候20左右，听了这样的话，不知她如何得来这样的结论，更不好探问究竟，于是给她说，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你错了。我习惯称呼小悦的父亲为D叔叔。一般上午三小时家教结束，D叔叔就会建议我和小悦到楼下散步溜达，有时候我就领着小悦坐在树荫里头给她讲故事，D叔叔就会在亲自在旁边洗车，问我们都在聊啥，然后看我们俩笑。小悦的妈妈便在楼上做午饭，那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对D叔叔和阿姨的尊敬，我独自一人北上求学，偌大的京师无亲无眷，和小悦一家的亲近，让我觉得有些依靠的感觉。
大四下的时候，D叔叔给了我一个BP机，说是小悦有不懂的时候希望能随时联系到我----大家看到这里，可能就会笑了，可是那时候的我，真没想那么多，他给我，我就拿着，想等家教结束还回去就好。后来，D叔叔开车经过学校，就会偶尔给我发个简讯，叫我一块儿吃个饭，说是帮我改善一下伙食。我有时间就会去，没时间就说不去了，没那么多心思。我大四快毕业，D叔叔特意请我吃饭，讨论我将来的走向，还问我想不想进部队。我那时候很年轻，很理想主义，我说，我将来要当律师，当法官，要为正义而斗争！D叔叔笑，说，你太幼稚。然后说好些法律圈内部的事情给我听。我听了之后说，如果自己的心很干净的话，这些事情也是无所谓的。D叔叔呆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说，你确实是个很难得的人，但是如果整个法庭都在贪，你不拿，别人就要害你，你怎么办？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大四那个暑假我和学校社团的朋友去宁夏支教，出发前两天D叔叔给我打电话问我去不去和他看演出。我这时候心里才略动了一下，然后说要为支教做准备，不去了。第二天，D叔叔来学校找我，带了很多很多的文具给我，让我带去捐给当地的孩子，然后我又傻乎乎地感动了一下，觉得我把人想歪了。
待我从宁夏回来，D叔叔给我电话，说和一大公司的合同想让我帮忙看一看。现在的我就会想，真那么重要的合同怎么可能让我一小本科生看。但那时候很信任他，打车就去了。一个很高级的会所，D叔叔在一个陈设华丽的大房间等我。我到了之后，他也未拿出什么合同，帮我要了茶水，然后给我说了很多话，总结起来不外以下两点：
1. 他和阿姨感情名存实亡；
2. 他极有权势，可以为我解决很多物质需求，比如提供一套两居室。
我当时坐在沙发上，又惊又惧，觉得凉意从心里一直蔓延到指尖，这件事情对我最坏的影响就是把我对人的那种简单而质朴的信任给摧毁了。
然后他问我怎么想？我难受地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说，我一直把您当叔叔来尊重，我也不觉得住学生宿舍有什么不好的，如果您没有合同需要我看，我就先回去了。
我便站了起来，他突然走到我面前，说，小嘉，我是真得很喜欢你，也很尊重你，且让我抱你一下。然后他就伸出手把我抱住了。我当时呆若木鸡，心里全是恐惧。幸好，他到底放开了我，然后说给我100元钱打车回去。我说不要，他塞了在我包里，我走出来，就把钱扔进了下水道。
一路走回学校，走了大概两个小时，对自己充满厌恶，因为觉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倘自己言行无过，怎会令人生出此种心思----或也稍可见我们这个社会令女性负罪的意识已经深植到女性自个的内心深处。
此后我和D叔叔及其家人再无任何联系。但我时时会想起这件事情来，女性的虚荣心让我在很长时间里相信我之所以能全身而退在于D叔叔恐是真的对我存了一份怜惜和维护，然又因此更无法原谅自己。直到我去年看到毕淑敏的一篇文章，说一个女孩给一位富豪家的孩子做家教，最后遇了凌辱----这个故事的基本情节和我的遭遇大致相似，不同的是那个女孩在和富豪家交往的过程中流露出了对物质的艳羡，并喜欢用了孩子父亲做自个的司机并与之出入，这一切使得孩子父亲相信对她的凌辱能够用财富予以补偿，因此敢于使用了暴力。看了这个故事，我突然醒悟我的遭遇其实根本不存在任何玫瑰花色的幻想空间，我之所以能全身而退是因为我一直恪守我父亲的教诲：我从未想过从他身上获得任何好处，而且这种无欲确实发自内心，是这样的为人让他有了忌惮，而不敢使用了暴力，因为一切加诸于我的后果他都不能以其能提供的物质来对我构成补偿！我想清楚这一节，心里突然一片清明。因这件事情而生的对自己的苛责也烟消云散：我一直在按我自己的原则为人处世，无需为我的性别或我自己的好而感到抱歉！
但我一直不愿意和他人提起这件事情，因为我太清楚世人可能会有的阴暗的想象：女性在这样的事件中是极容易被认为负有了原罪的。
我去日本之前，一位初中同学找到我，让我帮他在我父亲（那时候我父亲尚在银行负责信贷）那贷些钱做生意。我知道他在外打工极不容易，于是便一口应承，转头给我父亲说了此事。我父亲沉吟片刻说，你想帮你朋友，是好事，我支持你。但是我也要让你知道帮忙人是要承担责任的，你且为你朋友做个无限连带责任保证人，你签字我便贷款给你朋友，你要知道，我信任的不是你朋友，而是你。我想都没想便说好----我同学怎么可能不还我帮他借的钱呢？这么好的朋友！两三年过去了，朋友不仅没有还钱，而且连音讯都没有一个。为了防止利息累积，我父亲帮忙还了贷款，然后给我发信道，你得履行你的担保责任了（我父亲不是对我残忍，是知道我有奖学金在手头，呵呵）。我于是把日本文部省发的奖学金汇了给我父亲，把同学的贷款给清结了。我总是相信我同学是不忍心骗我的，他只是艰难，没有钱于是不好意思来见我家人。可是有一天我和我妈妈通电话，我妈妈说，极难过。问怎么了？我妈妈叹气，说不想给你说，怕你听了生出闲气，但不给你说，妈妈心里又太难受。原来我同学的父亲在当地说，这贷款原是不用还的，因为我极喜欢他儿子，又得不到，所以愿意拿了钱给他儿子做生意。现他儿子没还上钱，我不就赶紧拿钱给还上了么？可见我喜欢他儿子是确凿的事情了。妈妈说，我同学的父亲说这话，她还可以当人家是无知，可是有亲见过阿壳的叔叔婶婶也乐意去传这话，不惮于去帮我制造些绯闻，实在叫她心寒。
我听了这话，心底掠过一阵凄凉，那一瞬间所瞥见的人性之丑恶，实在无法忘却。但不想叫母亲难过，于是笑着安慰她道，那只是人家见你家女孩儿太优秀，所以说些诽谤的话来获得自个心理的满足。如果天天都遇着人说你家女孩儿好，那也太没意思了些。好容易说得妈妈笑了，搁了电话想起庄生《齐物论》里头说“一受其成形...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深觉我们这一生便是个“与物相刃相靡”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初始的柔弱而明净的本心便逐渐坚硬而混浊了起来。
但就因为此，就因为这些个可能的阴暗或恶意，我便要改变了自己么？我既有安身立命之原则（感谢我老爸，呵呵），他人怎么想，有何惧哉？我的本心可以坚硬，却不一定非要混浊起来。我爱我的性别，因为这是构成我之为我的最自然的一部分，而我愿意也能够去做一美好的女性----就这样简单，没有任何道德评价或善恶判断，不需要任何他人的认可或评价来成就。待到想通这一层，任何以性别做了攻击的武器的言辞，在我眼里都只是些落叶，从其人口中落下，他者看到的只是其心的枯萎，落到地上便很快腐朽，连飞烟都不见一缕。莫说把我比做个巫山神女，便是再坏上几分，我读来也就三个字：可怜的。
絮絮叨叨说上如许，一为的是叫关心我的朋友莫要为我担心；二来对自己是个总结，我是早想把这两件事情写出来，理一理自己的思绪，看看自己是否真得已经无所畏惧；三来是希望对涉世未深的MM们有点助益。便是如此，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