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溆浦虽然也属大湘西,本土民歌却并不兴盛。我只会唱一首溆浦民歌:“这边(那个)坳,那边(那个)坳,那边坳上黄牛叫。黄牛黄牛哟你莫叫,三亩旱地要你犁呀。”这调子只能用溆浦方言唱,粗犷而苍凉。我有时兴来,糙着喉咙吼几声,也是蛮有兴味的。
我喜欢听民歌,每次都被民歌里蕴藏的原始情感击中,触电一样久久回不过神来。我曾往桑植采风,一路听着那里原汁原味的民歌,像中了蛊,魂被歌手唱跑了。
桑植民歌大多是白族民歌。桑植何以有白族,皆因为战争。元人攻下大理后,为补充兵力,就地组建了一支“白衣没命军”,远征湖南岳州衡州。战事失利,人马走散。有些白族军人爱上桑植山水,便定居下来,繁衍至今。白族民歌于是就在桑植唱起来了,盘山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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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绵绵不绝。
我的浅见,民歌的灵魂是四个字:真,悲,美,力。文章是可以做假的,大抵有了文字之后,人就开始懂得伪饰自己。所以文字的东西最信不得。你若要了解一个民族的灵魂,只须听他们唱歌。民歌往往不假思索,只求把一颗心喊出来,那心颤颤巍巍在歌声里跳动,血和泪,欣喜和愤怒,赤裸裸都和在歌里面。音乐只要不经过文人的手,就不会掺假。“去了去了又回来,有句话儿要交待。我把巧锁交给你,钥匙不到锁不开。”这是外出谋生的新郎唱给新娘的歌,这种忠贞爱情的盟誓,没有丝毫掩饰,真切动人。
桑植民歌骨子里大多很悲凉。不光桑植民歌,我听过的其它地方民歌也一样。哪怕那些歌是欢快嬉闹着唱出来,我都容易听出些悲凉。有首桑植民歌这样唱道:“山歌不唱忘记多,大路不走草成窝。快刀不磨黄锈多,胸膛不挺背要驼。”词句豪迈,曲调高亢,可我从歌者嘹亮的歌喉里感觉到了悲怆。桑植民歌的调子里总渗透着深深的孤独。歌者孤独,歌声难免悲凉。人入大山,天那么高远,山那么峻峭,人那么渺小,孤独之感油然而生。桑植民歌的孤独感是原始的,歌词的字面上也许见不着,它藏在字缝里,那是民歌最本质的永恒的底色。“一个公鸡五色毛,喂了三年没开叫。拿把钢刀割你的喉,烧盆开水拔你的毛,看你开叫不开叫!”听着这种看似粗野的民歌,我体味到的恰恰是孤独。
桑植民歌中数量最多、最为动人的是情歌。爱而深情,爱而不得,爱而不知,爱而生恨,爱而绝望,爱恨种种,桑植人都是要唱出来的。女子唱来哀怨缠绵,温柔敦厚。“大田载秧行对行,一行稗子一行秧。秧苗没有稗子好,稗子没有秧苗黄。家花没有野花香,野花香来不久长。”这样的含蓄婉转,哀而不怨。男人唱来爽直豪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马桑树上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姐带。郎去当兵姐在家呀,我三五两年不得来哟,你个儿移花别处栽。”姐儿果真移花别处栽了,情哥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桑植民歌的美,自不待言。词,曲,歌者的声音,表情,唱歌的地方,听歌的人,无有不美。因为真、悲、美,于是有力,直指人心,穿心透骨,令你销魂。
posted on 2006-09-05 19:03
matthew 阅读(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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