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浩作品,欢迎转帖】
张小庆和他的经理在礼拜一的早上再次见面了。经理是个子高高的年轻人,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灰色的衬衣,方脸,浓眉毛,衬衣整整齐齐的扎在裤子里,看到张小庆,他们打了招呼。
经理说:早,小庆,来得真早,找到房子了吗?上班还顺利吗?
张小庆说:早,找到了,挺顺利的。
经理说:那就好,饮水机在那里,带杯子了吗?没有带的话下面有一次性的,带饭盒了吗?公司中午提供午饭。
经理的话让局促的张小庆暖和起来,他连忙说:带了。
经理的工位就在张小庆的对面,抬起头来就能互相看见,经理站在对面擦自己的桌子,说:对了,公司要求每个人都有个英文名,我叫Bill,你以后叫我比尔就好了。听到这话,张小庆的心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其实很担心如何称呼他未来的经理,叫方哥吧,会不会太亲切而不够正式?叫方经理吧,会不会太正式而不够亲切?叫方师傅吧,会不会让人想起方世玉?这下好了,什么问题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云消雾散了。
王碧薇从旁边探出她的毛毛眼,说,啊,刚才忘了,我叫Susan,小庆,你叫什么?
张小庆说,我要想想。
第一天工作的内容总是相似:搭建开发环境和了解系统。比尔给张小庆共享了一个目录,张小庆从里面拷贝了JDK1.4、Jbuilder2005、Tomcat4.0、MySQL4.1以及项目源代码文件。张小庆打开电脑,操作系统是Windows2000,他安装了JDK1.4,接下来,他左键选中“我的电脑”,右键菜单点击“属性”,找到高级选项,点击了下面的环境变量按钮,有两栏,上面一栏是用户环境变量,下面一栏是系统变量,在系统变量一栏里,他点击了新建,在接下来出现的系统环境变量编辑框里,他输入了变量名“classpath”以及变量值“.” ;接着,他又新建了一个变量,变量名是“JAVA_HOME”,变量值是JDK的安装目录;最后,他找到系统变量里面有个path的变量双击了它,在变量值最前面加上了“%JAVA_HOME%\bin;”。做完这一切,张小庆打开命令行,输入“java”,屏幕上反馈出长长一串的帮助信息,好了,张小庆想。
系统还未上线,张小庆访问了比尔机器上正运行着的实例,这是公司内部的业务流程系统,公司主要的业务是翻译和本地化,系统主要对公司内部的工作进行协调。
中午的时候,张小庆和比尔一起去楼下的员工餐厅吃了饭,公司的午餐外包给了一对年长的夫妇。每天中午,张小庆透过窗户看见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晃晃悠悠的开进大门,他就知道,午饭时间到了。车在楼下停稳,女人从驾驶的位置下来,看看表,点上一支烟,抽烟,男人从副驾驶的位置下来,拉开滑动门,将盛有饭菜的不锈钢桶往餐厅搬,6个桶,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加上米饭和大饼。张小庆喜欢他们做的酸辣汤,豆腐、冬菇、海参、鱿鱼分别切成细丝,同熟肉丝、熟鸡丝稠稠的纠缠在一起,最上面漂浮着懒懒的鸡蛋花,喝一口,酸酸的,带点微辣,刚好使鼻尖有点微微渗出的汗意,一切都是恰到好处。如果是酸辣汤,张小庆吃饭的速度会稍稍快一点,他要抢两碗。等大家都吃完饭,一切都反过来,男人到门外,看看表,点上一支烟,抽烟,女人负责收拾,把6个桶两两落在一起,搬上车,关上滑动门,然后坐上副驾驶的位置,等男人抽烟,男人抽完烟,坐上驾驶的位置,点火,发动汽车,面包车就晃晃悠悠的开出大门。
吃完饭,张小庆陪王碧薇去找了房子。这个春日的中午,王碧薇像一只被放归大自然的小兽敏捷而灵活地跑来跑去,拖着张小庆前行。对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漂亮的外表,也不是各种名贵的衣服和首饰,更不是化妆品堆积起来的庸俗,而是光线,是走在千千万万女人群中一眼就能标新立异的那种光线。王碧薇的个子并不高,她长得严格意义上算不上漂亮,但她拥有光线,无限的光彩从她轻盈的身体和愉快的笑声里溢出来,光芒四射,流光溢彩,照得张小庆眼睛生生的疼。他们一起去了广德苑小区,一起去了贵园东里,一起去了星岛嘉园,一路上都是王碧薇在不断的问问题,张小庆不停的回答,他们一起去看了小区公告板上的出租广告,一起去社区服务站问了大妈们有没有出租信息,一起给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打了电话,一路上都是王碧薇走在前面,张小庆就是个跟屁虫的份。
回公司的路上,王碧薇问了张小庆:小庆,你的英文名字想好了吗?
张小庆说:想好了。
王碧薇说:真可惜,我也帮你想了一个,叫什么?
张小庆说:米歇尔。
王碧薇说:怎么拼的?
张小庆说:M-i-c-h-a-e-l。
等张小庆拼完最后一个字母,王碧薇大声笑起来了,她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笑得她那双好看的毛毛眼又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线,她一边笑一边说:米歇尔,笑死我了,哈哈,米歇尔。
张小庆现在不仅仅是涨红脸那么简单了,他感到整个人都肿胀起来,他开始后悔中午喝了两碗酸辣汤,第二碗酸辣汤的后劲上来了,到处都在冒汗,根本堵不住,他甚至感到在他背后已经腾起了一股巨大的水雾,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出错了,但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看到张小庆的囧样,王碧薇的眼泪都出来了,她说,小庆,这个单词不念米歇尔,念迈克尔。
张小庆的拼音很差,他从来分不清前鼻音和后鼻音,也分不清卷舌音和翘舌音,这让他的语文成绩一直很烂,一直到小学三年级作文题的出现,这才稍微扭转颓势,到初中,拼音题成功的在语文试卷中被压缩为一道选择题,张小庆窃喜的同时却悲哀的发现:英语出现了。张小庆想了很多方法来对付这个问题:在一次考试中,他将所有与发音有关的选择题全部选了A,结果对了一个;在另外一次考试中,他将所有与发音有关的选择题全部选了B,结果还是只对了一个;接下来,他又分别试了C和D,结果依然并不乐观;最后,他将自己的橡皮擦削成方方正正的正方体,在其中四面用铅笔标上了A、B、C和D,遇到不会的,将正方体抛向空中,接住,看,那面冲上,就填上那面的选项,这种方法至少从概率论的角度成功的将他的命中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二十五,然而好景不长,到了高中,他惊恐的发现:不定项选择题出现了,这对张小庆来说几乎是一种秒杀级别的题型,选一个就已经非常困难,竟然还有可能选多个,而且他妈的数目还不能确定,这意味着小小的正方体已经容纳不下所有的可能答案,张小庆在心里诅咒了设计这种题型的专家,他想,这个家伙一定也是上学时为选择题而苦恼的家伙,人总是这样,自己吃过的苦一定要让后来人再吃一遍才觉得心理平衡,甚至更加变本加厉。
下午的时候,张小庆问了比尔咱们现在有几个人,比尔回答说目前就咱们两个,公司还在招。张小庆问如何提交代码,比尔回答说本地测试没有问题后将源文件拷贝到共享的项目源文件目录下覆盖即可。张小庆问如果我们俩修改的文件冲突怎么办,比尔说我会划分模块,我们不会同时修改同一个地方。张小庆问我们如何生成可运行的包,比尔说使用Jbuilder直接编译,然后直接拷贝文件夹。张小庆说,好,我知道了。这就是张小庆的第一个正式项目,Jsp加上JavaBean,足够简单,足够好玩,足够让张小庆兴奋一段时间。
公司六点下班,五点五十分的时候,张小庆瞅了比尔,比尔没有下班的意思;五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张小庆瞅了比尔,比尔还没有下班的意思;五点五十八分的时候,张小庆瞅了比尔,这次,他发现比尔也在瞅他,比尔说,迈克尔,可以走了。张小庆说,好,你什么时候走?比尔说,马上。这时让张小庆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旁边正在收拾包的王碧薇说,米歇尔,拜拜。王碧薇是故意的,这让张小庆的头放大了,他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回答吧,不是,不回答吧,也不是。正在苦恼的时候,王碧薇又说话了,拜拜,迈克尔。这次是正式的了,张小庆吐出一口气,说,拜拜。
下班后的张小庆先去楼下的联通营业厅办了电话卡,他的电话卡还是来北京前在老家买的,这让他一有电话就要到处寻找公共电话,一如尿急了到处寻找公共厕所。张小庆顺着马路慢慢向回走,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看到了小白羊超市,他想起周扬说过的话来:如果看见小白羊超市,那么证明你在郊区;如果看见京客隆,那么证明你在城乡接合部;如果看见美廉美和物美,那么,恭喜你,你已经进城了;如果看见家乐福和沃尔玛,好吧,欢迎来到北京。
顺着早上上班的路,张小庆知道,一旦跨过凉水桥,那将是另外一个世界。傍晚的凉水桥是吵杂的,附近工厂上班的人们下班了,三三两两的往回走,那多是年轻的女孩们,她们叽叽喳喳,说着白天碰到的人和事;菜市场的菜农们买完菜,骑着平板三轮车往回走,脚蹬在车链盘的脚蹬上,链条带动车轱辘咕噜噜的响,有一次,张小庆看见他的房东了,房东是个慢性子,每次并不使劲蹬车,直到车快停下来,这才慢悠悠蹬上一脚,车后的平板上,堆着张小庆熟悉的大蒜们,那里也许就有那么一个是在张小庆的床上睡过的;还有一个个的妇女们,她们或背着或牵着孩子,另外一只手里拎着晚上要做的菜,步伐匆匆的往家赶,为她们的男人做饭,张小庆碰到和他一起同住一个院子的另外一个租户了,那是个年轻的妈妈,牵着她女儿的手往回走,小女儿似乎刚刚被妈妈斥责过,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痕,很不情愿的被拖着走,走两步总要停一会,两眼汪汪的看着妈妈,想妈妈抱她走,可是妈妈腾不出手,于是母女俩在凉水桥上较着劲。张小庆走上前,打了招呼:回家啊,我帮你提着菜吧。妈妈感激的瞅张小庆一眼,说,孩子他爸回来了,要回去做饭,可这孩子真不听话,硬要抱。于是张小庆帮妈妈提了菜,妈妈抱了孩子,小女儿破涕为笑,三个人一起往回走。聊天中,张小庆知道孩子一家是山东人,孩子爸爸在这边一家工厂开货车,长途,经常十天半月的出车,孩子妈妈在这边带着小女儿在一家杂货店帮忙,小女儿四岁,还未上学,跟着她妈妈在店里玩。妈妈说,吃饭了没?一会儿过来一起吃。张小庆说,没事,吃过了。妈妈说,在哪儿吃的?张小庆说,外边。妈妈说,你可以自己做,这样不仅吃得好还很便宜。张小庆的脸红了,轻声说,不会。妈妈笑起来,说,谁一开始都不会,我教你,还有,房东是卖大蒜的,我们整个院子吃大蒜都不花钱。张小庆也跟着笑起来,他们稍微加快了步伐,桥下,河水依旧不紧不慢的流淌着。
晚饭对张小庆来说始终是个问题,有时候张小庆会到小白羊买个鸡排和两个馒头一共两块五回家吃,但大部分时候张小庆会在鹿圈徘徊,随便找个馆子进去。这边的馆子总是风格一致:一间不大的平房,门上顶着长方形名字各异的招牌:实惠酒家、好再来饭店、东北菜馆,让张小庆奇怪的是,这些招牌竟然都是惊人的一致:除去名字不同,招牌的背景都是同一个光鲜的苗族少女举着某酒露出白花花的细碎牙齿,这是编译好的模板,馆子名字是变量,张小庆想。很少有发光的招牌,于是,这些饭馆的老板们再次行为一致的在门口立上了小灯箱,夜幕降临,各色各样灯箱里橘红色的灯光就依次亮起来,于是,张小庆看到:酸辣土豆丝5元、地三鲜5元、鱼香肉丝8元、木须肉8元、水煮鱼15元。
走进店里,人很少,不到10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上还残留着餐具未来得及收拾,前面一桌上有5个中年人正在热烈的喝酒,脸都喝得通红,棉衣都喝得解开了,其中两个人将左脚直接踏在自己的椅子角上,另外一个人正用牙签剔他那粗犷的牙缝,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大声的说话,地上和桌子上都摆满了啤酒瓶,一个人冲站在旁边的服务员小姑娘大声说,再来5瓶啤酒,另外一个人拉住他,说,哥,不行,不能要了,喝完这个吃饭,吃饭,前面那人说,不行,到哥这里,不喝好怎么行,服务员,5瓶啤酒,快点!张小庆找个角落坐下,菜单压在桌子的玻璃下面,透过玻璃看菜单的时候,张小庆发现了桌子上的一团油渍,更远一点,他甚至发现了几粒饭粒,而桌子的里角,则糊满了已经发黑的灰尘,张小庆叫了服务员,可小姑娘根本没有时间理他,他于是自己拿了一次性纸巾将油渍和饭粒小心的拭去。他要了一份西红柿鸡蛋面,4元,等面的空儿,他看了挂在墙角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超级女声的广告,酸酸甜甜就是我,张小庆觉得这广告词形容他的面条很合适。吃完面,张小庆喊住了正皱着眉头收拾啤酒瓶的小姑娘,说,你们这儿的炒菜能做半份吗?小姑娘看着被踏的全是泥的椅子角,没好气的说,不能。张小庆说,你问一下老板吧,如果可以,我每天晚上都来。小姑娘瞅一眼张小庆,不耐烦的掀起布帘走到后厨去,一会儿,出来,说,不行。张小庆被打击了,走出饭馆,他想,再不来这里了。
饭馆对面是个电话超市,鹿圈的电话超市很多,一到晚上,都人满为患。张小庆等了好一会才轮到他,每个人的电话时间都很长,人们操着各式各样的方言,或热烈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轮到张小庆,他先给王娓娓打了电话。
张小庆说,娓娓姐,我上班了。
王娓娓说,是吗?太好了,恭喜啊,有时间我去看你。
接下来,他又给余鹏打了电话。
张小庆说,余儿鹏,我上班了。
余鹏说,狗日的,可以啊,请我吃饭。
相比晚饭,张小庆的早饭就要容易的多。正对路口,有一家好吃酒家,每天早上,天还没亮,老板就将火炉旺旺的在门口生起来,先是蒸包子,等到有客人到来,就换上油锅开始炸油条。张小庆每天去的时候,正是人多的时候,没有位置,一地饱含鼻涕和口水的餐巾纸,很多人就站着吃,一有人离开,就有人快速的抢过去,一边坐下一边大声的拍桌子:老板,老板,把桌子收一下。老板这时候人手是不够用的,人们呼喊一声没有反应,就自己将前面吃剩下的碗们盘们推向一边,然后吃饭。这里没有服务员,服务员是你自己,你需要自己去油锅前排队,去抢那油条;你需要自己拿碗,去门外的粥桶前打豆浆和稀粥;你需要自己去取小碟子,咸菜就在刚进门的桌子上躺着;老板在油锅前汗流浃背,你甚至需要自己去算自己吃了多少钱,然后大声的对老板说,老板,钱放这里了,老板说,好的好的,走吧走吧。张小庆的习惯是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和两碟免费的咸菜,一共一块一毛钱。
吃完早饭,张小庆整理了自己,他看看自己的皮鞋,这双皮鞋昨天刚踩到一坨冻僵的人屎,在桥那面,路上多的是狗屎,在桥这边,路上多的是人屎。张小庆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前面,凉水桥向他徐徐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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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11-03-06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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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庆,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