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空气里,周扬点燃一支烟,红色的烟丝一闪一闪,映出他那张疲惫的脸,对面,坐着同样无精打采的张小庆,一个被爱情挫败的年轻男人。周扬昨天晚上陪老板何林喝了酒,喝多了,直到现在还泛起一阵阵的恶心,那是突然清醒后的恶心。
周扬的命运跳转于一次廊坊之行。那天,周扬坐在从六里桥长途客运站到廊坊的依维柯上。他的穿着很得体,头发刚刚洗过,皮鞋擦过一遍又仔细地打过光。和其他人不同,周扬特别重视自己的衣着和头发,有时甚至过了份。有人说我们打工又不是搞对象穿这么好干吗,周扬不这样认为,衣着关系到给别人的第一印象,是绝对容不得半点马虎的,两年前刚到北京时那件冒满线头的假耐克已经永远的成为了历史。这一切,都让他在一群送货员里显得格格不入,这些何林都看在眼里,不过他从不说什么,他只是告诉总管每个月给他多发一百块钱。
汽车在京津塘高速公路上飞快地行驶,整个车厢的人都昏昏欲睡,车头电视里放着年代久远而略略发黄的香港剧。周扬突然就想起来了自己第一次走下火车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的时候,那时迎接他的还是北方的寒冷。还未从车厢躁热的气氛中缓过劲的周扬连打几个哆嗦,然后他张开嘴从牙齿缝里挤出他到北京的第一个声音:真他妈冷!单薄而细长的周扬站在宽大的北京西站广场上紧张地四处张望。他的眼睛稍稍有些浮肿,那是因为火车上没睡好的缘故,车厢里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上身穿着件冒牌的耐克,很多地方都冒出线头来了,下面一条黑色裤子,脚上是双回力鞋,已经很脏了。背上背着两个大包,里面有着他的全部家当:一床褥子两套换洗的衣服和临走时李秀硬塞给他的四百块钱。
现在呢?现在不也挺好么?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一个月八百块钱,要知道还有多少人没工作啊。可明年呢?后年呢?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周扬恶狠狠地对自己说。自从上次用半年的工资买了个最新款的诺基亚,周扬就告诉自己,已经20岁了,该考虑些其他的东西了。
送完牙齿后周扬并没有马上回去,他去了另外一家医院,这才是他的目的,他径直来到了二楼的牙科。这个从来就是何林自己的事,周扬观察何林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看起来很悠闲:白天带首师大女生出去玩吃海鲜,晚上很迟才回来,有空就到车间里转转,不看书也不看报,他不识字。然而就是他在短短几年间从无到有在北京打开了市场,还把生意做到了廊坊,他不动声色,他衣着随便,他放屁打嗝,仅此而已。周扬看上的也正是这一点。
牙科医生是一个胖胖白皙的中年人。周扬发现在这里几乎所有的医生都保养得很好,他们衣着优雅,略显富态,膳食合理,他们都有着良好的个人习惯,他们从不吸烟。周扬递上自己的名片,上面印有公司的名称和自己的手机号码,这年头名片和身份证一样泛滥。医生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名片,随手把它扔到桌子上,告诉周扬说很忙没空。周扬没有放弃,他从医生的语言中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他以一种平静但有点探询的口气说:听口气你好象是湖北的吧。医生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周扬,这种眼光证实了周扬的判断,周扬说:襄樊的?这次医生说话了:你怎么知道?周扬说:我也是襄樊的。医生说:那又怎么样?医生的语气很好地保持了职业的冰冷,但这对周扬来说已经够了,起码医生已经注意地和他说话了,很好,就这样。
中午的时候,周扬在医院外面等到了医生,他给他详细地介绍了公司的情况并直接说出了回扣点,比一般公司要高,医生点点头,认可这个数字,然后两个人一起吃了饭就算认识了。喝过几杯酒后医生突然向周扬述说起了自己的种种不易:妻子企业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儿子调皮考高中要上重点得花一大笔钱,还有个弟弟又不能不管。说到动情的地方医生的眼睛湿润了。医生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让周扬感到惊讶。周扬礼貌地听着不时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不停地给医生倒酒。最后医生喷着酒气说没问题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周扬安慰他说,没事,想开点,一切都会好的。第二天周扬又给廊坊打了个电话,医生却改了主意,他要求回扣点再高一点,周扬在心里恨恨的骂了自己的老乡,他做不了主,要向何林请示。何林冷冷地看着周扬擅自主张拿来的定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何林说:会喝酒吗?周扬说:会。何林说:好吧,以后有事我会叫你。
只要什么时候何林打个招呼周扬的正常送货生活就结束了,这种时候不多但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何林和他的那些客户的关系通过吃喝开始又通过吃喝固定下来,而这其中喝无疑是关键,周扬的新工作就是陪酒。这和周扬所想相去甚远。何林根本就不给他单干的机会,他也根本发不了言,何林只是在开始时简单地介绍一下他:这是我助理。饭桌上何林才是主角,是皇帝,他谈笑风生,他成熟幽默,他会恰如其分地开一些黄色的和政治的玩笑。相比之下,周扬是可有可无的,是暗淡无光的,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只是个配角。这种饭局严格意义上说就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双方表面上觥筹交错称兄道弟,暗地里却是搭弓拔剑暗暗较着劲。吃这种饭很累,很费神。周扬中专混乱的经历帮助了他,他酒量惊人,他喝酒从来就是脸不红心不跳端起酒杯二话不说就干然后满脸歉意地对那些目瞪口呆的大小医师说:对不起喝高了上个厕所。在厕所里周扬开始呕吐,周扬知道,其实自己只是喝酒不上脸罢了。有一次周扬前脚刚进洗手间后面就跟进个医生,医生惊讶地说:啊?你吐了?周扬忙用水冲去污物:喔,刚才鱼刺卡住了。医生半信半疑说:原来是这样啊。出了洗手间周扬小声地骂道:操你妈!
何林深谙生意之道,和何林比周扬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浅薄,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他发烧、惭愧。那次廊坊之行实在只能算运气,如果不是那个医生的妻子拿不到工资,如果不是老乡,结果还是很难说。没过多久周扬就和这帮医生熟识了,他可以随意地出入他们的办公室,没大没小地和他们开着玩笑甚至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可以高高地跷起腿。周扬也清楚,支撑在他们背后的有一个关键的东西--钱,没有这个什么都白扯!吃喝归吃喝谈价格的时候他们决不含糊,一颗假牙的价格可以压到很低甚至还低。何林表面上微笑着,回到公司没哪一次不大骂这群医生没良心,然后他告诉总管让把这批假牙的含金量下调十几个百分点。他妈的搞我?看谁厉害!周扬同样痛恶了这种陪酒的生活,他经常感到自己的胃部隐隐作痛,他去了医院医生告诉他胃有些溃疡不能再喝酒了,他想到了撤退,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生意场上很多交道,这其实也是一门学问,他学得很快。周扬觉得自己离自己的目标正越来越近。这个月周扬破天荒地拿到了两千元,但是他却没有一点惊喜,他说,妈的。
看着对面的张小庆,周扬说,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知道的,我比你早两年来北京,我的第一份工作不是业务员,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保安,在清河小营,那里有个老乡开得KTV,那种地方,保安和打手没有什么区别,总有上门滋事的,总有不守规矩的,如果说他不听,那么就我们上。第一次到北京,身边没有任何亲人,这时有个姐姐对我特别好,她是我们的老乡,比我早2年来北京,比我大5岁,在KTV做服务员。
张小庆说,后来呢?
周扬说,后来她就经常叫我去她租的房子里吃饭,她做得饭非常好吃,最喜欢的就是她做得莲藕炖排骨,真的真的非常好吃,特别地道,吃着吃着就想起了我的外婆。休息的时候,她带我一起去菜市场买排骨,买菜,然后回到家就开始炖,要炖上3、4个小时。她和几个姐妹一起合租的房子,就她的房间最干净。我知道她们挣得不多,需要从客人消费的酒水中提成,但她有很多很多的漂亮衣服。
张小庆说,后来呢?
周扬说,后来我就特别喜欢和她在一起,但她似乎总是很忙,经常见不到她,不过,一旦她有时间,她就会找我,我想她也是喜欢我的吧。
张小庆说,你爱上她了吗?她漂亮吗?
周扬说,我不喜欢爱这个字,我觉得这个字挺俗,是那种表面光鲜实质烂大街的东西。漂亮?也许吧,这是她们的资本。
张小庆说,后来呢?你们在一起了吗?
周扬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非常严重。那天晚上我值班,我听到一个包间里有吵闹和摔碎东西的声音,于是我就去看了,我看到了她,一个客人在她身上摸着什么。
张小庆说,后来呢?
周扬说,后来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什么都没有想,冲进去抡起桌子上的酒瓶罩着那个家伙的脑袋就一下子,血立刻就下来了。有个家伙站起来要还手,我几下就把他掀翻在地,那时年轻,下手重,一顿打,把他肋骨打断了好几根。
张小庆说,后来呢?
周扬说,后来警察就来了,我被拘留了。最后还是老板力量大,他是北大的教授,其实也就初中毕业,因为有关系,据说认识一个大人物,他搞定了这一切,我就被放了,我知道,这份工作算是丢了,但是我当时一点都不后悔,我认为自己是英雄。
张小庆说,后来呢?
周扬说,后来?没有后来。
张小庆说,那个女人啊。
吸完最后一口烟,周扬把红光扔到地上,用脚把它踩碎了,说,出来后我去找了她,我原以为她会很感激我,但是她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她。后来我想,这也许是她工作内容的一部分吧,后来我又想起了她那么多的漂亮衣服,她的钱哪能买那么多的衣服。所以,那根本就不是喜欢,只是一种心理需要罢了。
周扬讲完他的故事,两个人都默默无语。周扬又点燃了一支烟,这次他没有吸,看着它自己燃尽。一时间张小庆的思维有些混乱,他认为周扬的故事太极端,没有代表性,他想起了张海宁,第一次见张海宁是在自己第一次住院的时候,那是个光头的年青士兵,奇怪,那时候刚刚住院,竟然还有一丝高兴,因为终于可以不用训练了,不用队列训练,不用跑五公里了。每天上午9点是治疗时间,只有张海宁一个人跟没有事的一样,在走廊里到处乱逛,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他,和他打招呼。张小庆问了同病房的常爷爷,常爷爷说,他呀,是这个病区的名人,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准备做骨髓移植。
相同的身份,让张小庆和张海宁很快熟悉起来,张海宁说,小庆,按照兵龄,你应该叫我班长。张小庆说,我毕业了是干部,你应该叫我排长,班长和排长哪个大?
张海宁没事的时候就趴在桌子上写字,他写的字并不好看,歪歪扭扭,但是他买的是格子纸,一笔一画写的很认真,好几天才能写完一份,然后整整齐齐折好,用信封封好,寄到遥远的甘肃去。张小庆说,寄给谁啊?
张海宁说,不告诉你。
张小庆说,我知道,你的相好,她长得漂亮吗?
每当这时,张海宁的语气就特别斩钉截铁,当然,长得很漂亮!
后来,张海宁把一张自己的军装照小心翼翼的寄过去,姑娘也寄来了自己的照片,张小庆要看,张海宁却不给,自己有事没事就拿出来一脸情深的看。终于,趁张海宁出去打饭的功夫,张小庆偷看了他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大脸盘的姑娘,因为气候的缘故,姑娘的皮肤很干燥,还有常见的高原红,总之,看到照片的一刹那,张小庆感到了失望。不过张海宁不这么认为,他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收到姑娘信的时候,他也总是在写信寄信盼望收信中徘徊,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等待医院历史上第一例的骨髓移植病例出无菌室,他将是第二例。
这才是爱情吧,张小庆想。
两个礼拜的痛苦过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爱情就是那么一点时间的事。张小庆每天上班下班,周末的时候就去图书馆,有几个周末,他去参加了bea组织的开发者活动,在那里,他认识了好多人,还被抽到过一次一等奖,奖品是一本weblogic的书,他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机会在上面讲。系统正式上线了,比尔请自己一起吃了饭,上次那次事情过后,张小庆就在想如何让测试尽可能的覆盖到尽可能多的情况,他开始写一些测试用例,但是用例越写越多,如果每次改动都回归一次需要的时间很多,这样,他想到了自动化测试,他写过一些细粒度的单元测试,感到作用并不明显,他在一次活动中听到了selenium,但是数据准备又成了一个问题,如何分离开发环境和测试环境,他没有答案。同样没有答案的还有很多问题:为什么项目后期加人会影响项目进度,为什么手术刀式的主程序员人员搭配能收到比较好的效果,这是看人月神话后的疑惑;为什么要极限编程,为什么要测试驱动开发,为什么当前项目的架构并不符合企业应用架构模式里的模式,这是他看了一堆书后的疑惑;为什么系统上线后还需要反复修改,难道修改本身就是软件开发的常态,这是最新的疑惑。这些问题困扰着张小庆,他得不到答案,他问了比尔,比尔说这需要实践,他去查阅了相关书籍,但正如比尔所说的,如果不在项目中实际体验的话,是没有答案的。于是,张小庆想,是否该离开这里了?
到了年底,就只剩下三件事:买票、回家和加薪。同事给了票贩子的电话,一张票要加价30,张小庆给周扬打了电话问要不要一起买,周扬在电话那头说,便宜你了,只要你给我买包烟,我就帮你买。
张小庆说,你怎么买?
周扬说,去火车站排队。
张小庆还向周扬借了五百块钱,一年下来,除去房租、药费和书费,竟然只剩下不到3千块钱,张小庆想给家里2千块钱,于是,他得借钱。但不管怎么说,不再花家里的钱,这就是进步,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这就是希望。张小庆现在的工资是3500,转正后比尔给加过一次500,半年的时候比尔又给加过500。现在,张小庆找到比尔,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加薪,他说,新的一年不知道能不能长些工资?比尔点点头,说,我对你很满意,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得给老板说,这需要他的批准。
如果能够加些工资,不管多少,我就留下来再干一年,张小庆对自己说。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疑惑,尽管也想过是否该离开,但一想到比尔,张小庆就想着留下来,做所有事情最重要的不就是要跟对人吗,不管做什么事情,比尔总是说,做吧,试试看。从来都没有责怪,包括那次出事故的事情。管理一个程序员其实很简单,不是吗。
老板找了张小庆,和上次一样,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边,见到张小庆,他挪动了一下屁股,脸上挂着笑容,说,怎么样,一年下来工作感觉如何?
张小庆说,挺好的,比尔非常照顾我。
两个人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事情,最后,终于切入到了正题,老板说,我听比尔说了,他想给你再加些工资,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这个问题很奇怪,这个问题似乎不应该问我,我还能想什么,我当然想可以啊。张小庆有些不好的预感,说,恩,我知道自己犯过一些错误,但我一直在努力。
老板说,这也是我的想法,你还很年轻,也犯过错误,所以,我认为你现在的水平和工资是很匹配的,未来还有机会,年轻人嘛,是有希望的,你说呢?
张小庆没了言语,他不知道做翻译的老板是如何评价一个程序员的水平的,他的话很委婉,但是让自己不能接受。他就站在那里,没有表情,一动不动。
老板看一眼张小庆,说,我们是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水平的员工的,好吧,我还要发一封邮件,你先出去吧。
老板的意思已经很明确,我们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水平的员工,而你,显然是不够水平的,你是不够水平的,就是这样!可是,3500对一个一年经验的程序员是否足够,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老板认为你不行,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