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路边拦车回家的时候,张小庆的心情一点一点的激动起来。这条从县城回家的路和十年前相比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连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们熙熙攘攘,奔向各自的方向,变化的是等车的人。5年前,张小庆站在这里,那时还是高中生的他,心中塞满了对假期的渴望;4年前,张小庆站在这里,那时刚上军校的他,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红色的肩章在他的肩膀上闪闪发光;3年前,张小庆站在这里,那时刚刚出院的他,充满自卑,不想碰到任何认识的人,焦急的盼望车的到来;现在,张小庆站在这里,刚刚从汽车站出来,时光仿佛回到了4年前,他想起来那天,他和父亲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太阳很明亮,父亲背着一大麻袋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走在前面,他一个人默默的跟在后边,他们去人民医院找一位经过好几个人介绍到的血液科教授,他们迷路了。他们在路边问了一位刚刚晨练回来的老大爷,老大爷双手背在后边,手里拿着一个收音机,他热情的给他们指了路,末了,他问:你们从哪儿来?
父亲说,我们从湖北来。
老大爷点点头,说,广播里说长江涨水了,湖北人民还好吗?
父亲说,挺好的,谢谢您的关心。
现在,张小庆心里就有这种莫名的优越感,尽管张小庆自己觉得很可笑,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来自于哪里,他也经常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其他人听,但是,它就是莫名的存在,它让张小庆在这个回家的下午眯起眼睛微微的满足起来。
假期在上班后突然就变得短暂,特别是当人们为日子附上特定的含义之后:除夕、初一、初二、初三,时间经不起度量。张小庆不想走亲戚,更多的时候,他和他的同学们在一起打麻将。他们说到了镇上的那座化工厂,他们说,妈的,终于要开工了。他们共同回忆起来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的下午,一帮人在寒风中等待了足足两个小时,终于等来了领导和香港商人的驾临,他们从开着暖风的车里钻出来,眨动几下嘴巴,挥动一下剪刀,马上又回到温暖的车里,从车屁股里喷出来热乎乎的尾气很让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的他们温暖了一阵。他们说,领导都是一傻帽,那个香港人根本就是一个骗子。说到这里,他们一阵大笑。他们说到了肖东,他们说,还记得那个叫威震天的家伙吗,现在牛逼大了,黑社会老大,只要提到他的名字,根本就没人敢拿正眼瞧我们。他们共同回忆起那个初中一年级的早上,镇上游戏室的老板找了几个人来打偷他游戏币的学生,威震天挺身而出,被一次又一次的放倒在篮球场上,然后又一次又一次的爬起来,他嘴角和鼻子里都淌着血,回教室时却挂着微笑,说,别担心,现在是属于他们的,但未来是属于我们的。张小庆想起黄晶晶和威震天牵着的手。他们说到了县里正在建的火车站,他们说,本来是在我们县建货运站的,结果市里领导向中铁要钱,人家一生气就把货运站修到了不要钱的高水县,这下傻了吧,许多要建的工厂都跑到高水去了,没脑子的领导啊。
刚到家的时候,周实和李秀来找过张小庆,他们是周扬的爸妈。周扬已经3年没有回家了,换句话说,自从他去了北京就没有回过家。两个人问了周扬在北京的情况,张小庆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因为当他从周扬那里拿火车票听周扬说不回家时他很吃惊,他说,为什么啊?周扬只是笑笑,说,没有为什么,只是习惯了。李秀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从来都不知道主动给家里打个电话,又说,他爸也是,从来不知道给孩子打个电话。
在有些问题上周扬是永远不肯原谅周实的。周实的性格注定了他的懦弱,这些懦弱反映到周扬的身上就是他从小到大从未挨过周实的打。套用一句话来说,没挨过打的人生是不健全的人生。周实总是用一种博大和深远的眼光来看待这些问题,这一点可以从他五十年的人生路途中从未和人红过脸打过架得到证明,见过周实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说他是个大好人。人生不健全的周扬在他五年级的时候终于第一次挨了打,为他补上这一课的是他的同班同学刘博。周实给周扬新买了块电子表刘博要要周扬不给于是刘博就上前推了周扬一个趔趄,刘博整整比周扬高出一个头自以为有持无恐,但周扬立刻冲上去扬起了他干瘦的胳臂。结果很明显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从未挨过打的周扬绝不是刘博的对手,镇静下来的刘博只几个回合就让周扬鲜嫩的小脸上多出几个掌印。得意洋洋拿着周扬电子表的刘博威胁周扬说:不要和你爸爸讲,听见没?周扬果然就没有告诉周实,他找了一整块砖头放在书包里,第二天上课前只一书包刘博就晕倒在走廊里,趁班里女生尖叫的空儿周扬从容地从刘博手腕上取下手表然后没事般的端坐在教室里。他若无其事地拿出课本等待上课了。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刘博的妈抱着被子在周扬家住了一礼拜还口口声声地说:这事没完。周实的软弱暴露无余。在此期间他跑前跑后,又是向老师道歉,又是安抚刘博他妈,又是提着点心去看望本大可不必住院的刘博,最后还偷偷塞给刘博他妈四十块钱。四十块钱啊!在90年代初几乎相当于周实半个月工资,周实那时在镇上的砖瓦厂上班。即便是这样周实也没有动周扬一指头,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在帮儿子道着歉,而在周扬心里,这事根本就没错。倒是李秀不依不饶地把周实大骂了一通,李秀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女人,她说,你钱多得没地方花啦!
周实还想抵赖,说,你说什么呢。
李秀说,狗屁!
周实就没话说了,说,不就是四十块钱吗?
李秀说,我的妈啊,四十块啊,明天我就不干活了。不就是四十块吗,你去挣啊,去挣啊?!
在女人骂他的过程中,周实保持了一种微笑的情绪这是他一贯的笑容。他对一边的周扬说,别理她她没受过多少教育我们不和她一般见识。周实上过高中。
尽管面对种种不快,周实却对当前的生存状态表示了满意,他认为生活作为其本身是没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地方,该摆正的应该是人的心态。五六十年代多困难的时期不都挺过来了么,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现在人都是私欲膨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还有1/3的人吃不饱饭呢!周实就这样怀着一种善意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他工作努力,他与世无争,他年年都是优秀党员和优秀工作者,抽屉里的一大沓荣誉证书是他事业的见证。他还成功地和李秀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几十年。李秀却从不把周实的这些荣誉放在眼里,在她眼里这些几毛钱一个的证书与纯粹的废纸没有更多的区别,不能吃不能穿还占用抽屉。意识上的差别终于使周实和他的女人在周扬初二时爆发了结婚以来最大的冲突。事情源于周实所在砖瓦厂厂长的退休,组织上经过考虑决定提拔年轻干部,周实作为年轻优秀车间主任的代表榜上有名,还有一个候选人是原先的副厂长郭树。在那段特殊而敏感的时间里,周实听到的都是他又到谁家送礼谁谁又是他熟人等等,这都让他感到心烦,更有甚者一些工人开始悄悄地往他家跑跟他说给谁谁谁送礼比较好。这是周实所绝对不能容忍的!骂我可以但绝对不能侮辱我的人格!作为女人,李秀不止一次在后面提醒周实要活动活动,但每次周实都义正严辞的拒绝了,这关系到他的尊严。作为一个男人,没有钱可以,但没有自尊怎么行?!提拔的结果自然不会出人意料。李秀一回来就指着周实的脸说:嫁给你,我算瞎了眼了。
周实的脸色铁青,说,我是党员!
女人反问,那姓郭的不是党员?!
周实说,是,但不合格!
女人冷冷说,是吗?你合格为什么不提你提他呢?
周实被憋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知识,他的文化,他的学历都让他静下心来。他说,不就是个厂长吗,有那么重要吗?
女人冷笑了,说,你除了会这么说还会怎么说,那你就等着瞧好吧!
周实和女人争吵的时候周扬在房间写作业,他自然没能写出一个字。以他当时的水平自然还不能分辨出谁对谁错。但这场争吵却给了他还不成熟的心里以深刻的印象,父亲的软弱,母亲的凶狠都让他感到心烦。吵个屁!周扬说。春天再来的时候郭厂长新买了辆摩托车开始骑着摩托上下班。他笑呵呵地对人说,不贵不贵才三千多一点。郭厂长的儿子也由普通高中转到了重点高中。有人看不惯了:郭树这家伙不就是当厂长后才发的么?是啊,当初说不定还是周实呢!说到这里人们看周实的眼光就有了某种同情的成分在里面,好象这些本来是属于周实的东西却被姓郭的平白抢走了一样。周实装着什么都没有听见可他的女人不行。什么事只要李秀说声--看人家郭树!周实立刻就会妥协下来,他当初所谓的自尊在这句话面前一文不值。
在这期间周扬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胡须长出来了,他的嗓门开始变粗,喉结开始悄悄隆起,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的下身开始长毛了,长长的,弯曲的,他还第一次偷看了黄色录相。他不再细声细气地和人说话,去打乒乓球发现球台被人占了直接走上去用还不成熟的嗓子吼道:走开!放学后周扬不再马上回家,他更宁愿在马路上乱逛,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他讨厌周实的软弱,更确切的说是厌恶,同样厌恶的还有李秀的尖刻。
相比而言,周实的几个姐姐就要过得比周实好得多。每次到周实的几个姐姐家里,吃过饭,周扬掳出光滑的胳臂,戴上深蓝色的围裙,走到水池旁边,开始刷碗。整个房间的气氛就热闹起来,男人们和女人们开始搓麻将,孩子们则愉快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等周扬刷完碗拖完地从厨房出来,周实已经坐在牌桌上了,他是替他姐姐上的,赢的算他的输的算他姐姐的。像平常一样,周实打麻将的神情是专注的,一丝不苟的。周扬却越来越感到恶心。他为他爸感到羞耻,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像是打长工的,这种关系通过亲戚这个堂而皇之的名称固定下来。他讨厌周实的姐姐也就是他所谓的姑妈。既然是客人那有让客人打扫卫生的道理?一次两次倒还罢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她们的孩子比我大却在悠闲地看着电视,这又是什么道理?!家里的彩电是她们换代后送的,沙发也是她们买新的后给的,连周实平时穿得一些衣服也是她们给的,她们给这些东西时的表情周扬永世难忘,难道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搓麻将的杂乱的声响有气无力地从关紧门的房间里挤出来,电视机在客厅里昏暗地响着。洗完碗的周扬站在厨房里,姑妈的笑容展开在他的面前:洗完了?好!你们看我们的扬扬多能干!去你妈的!周扬想。
周扬中专毕业时周实又忙了起来,他开始托关系想帮周扬找份工作,此时的周实已经下了岗,四处打点工赚些钱,李秀也不再提郭树,因为人家已经把整个砖瓦厂买下来成了郭老板了,郭老板还在县里开了水泥厂。周扬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周实的好意。周扬说,你挺有钱的是不是?
周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为了你钱算什么?
周扬冷笑了一声,说,我是说我从今天开始不再花你的一分钱。
周实语塞,儿子的态度使他气愤。周实说,什么?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现在找工作容易吗?
周扬说,你即使送钱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周实说,你怎么知道?
周扬说,我当然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有本事你和郭树一样?周扬的话毫不客气直接戳到周实最敏感的部位。
周实的脸立马涨得通红,说,你给我住口!
周实的话激起了周扬的愤恨,他一次又一次地把积压已久的不满发泄到声音,他也想看看周实什么时候能够真正喷发出他男性的尊严,周扬说:这个时候叫我住口了,有本事你也冲别人喊啊。电视是别人的,沙发是别人的,连穿得衣服也是别人的,有本事你跟人家郭树一样!优秀工作者,优秀党员,先进个人全他妈扯淡,他们除了这些给了你多少钱?我受够了,我发誓我决不和你一样,说到这里周扬顿了顿,他考虑该不该把这个词说出来,但他还是说了,他大声地说:窝囊!
房间里静悄悄的,周扬期待着周实的爆发,爆发的想法使他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他很想看到周实发火的样子,哪怕就那么一小会儿,他需要一个关于他爸的崭新形象,但他深深地失望了。周实只呆了一会儿就转身默默向卧室走去,他关上了门,他甚至连关门也是轻轻的。剩下周扬一个人空洞地站着,他的四周是冰冰冷的墙壁,他想哭又想笑,父亲这个形象在他心中已经彻底倒塌了。我要走!周扬对自己说。
很快周扬就出现在北京西站的广场上。临走时他固执地什么都不带,他坚决不让周实去送他,但上汽车的时候他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周实花白的头发。周实也发现儿子在看自己了,于是,他就迅速隐到人群中看不见了,周扬冲周实的方向说了声操!就突然很想哭,但这种想法一晃就过去了。汽车开动了。
3年没有回家,也没有主动给家里打电话,他是担心接电话的是周实,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周实又何尝不是如此,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对持着。好在春节并不长,情绪在那几天堆积在一起,让人抓狂,但那几天一过,很快就消逝了,日子也再次变得如潺潺溪水。张小庆也再次被这潺潺的溪水不情愿的冲刷回来,他面临的问题是要不要换工作。答案其实在老板那次谈话后已经有了,但是,张小庆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向比尔开口,他想起了比尔对自己的照顾,想起了自己走后比尔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想起了自己采用了很多新的技术这些都需要比尔再去学习,想到这里,他突然憎恶起自己来,憎恶起自己为了满足自己而采用了那么多的新技术,这些技术都需要比尔一个人一点一点的去理解,而很多代码还都是实验性质的。他想,也许只需要比尔一句话,自己一定会留下来的。
比尔果然就找了张小庆,出乎意料的是,他说,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