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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众妙之门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为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朱子云:“道犹路也,人之所共同也”。其实生天生地生人生物之理,故谓之道。天地未判以前,此道悬于太空;天地既辟以后,此道寄诸天壤。是道也,何道也?先天地而长存,后天地而不敝。生于天地之先,混于虚无之内,无可见、亦无可闻。故太上曰:以言乎道,费而隐,实无可道;所可道者,皆道之发见耳,非真常之道也。以言乎名,虚而无物,实无可名;所可言者,皆道之糟粕耳,非真常之名也。人不知道,曷观之《诗》乎!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道不可有言矣!又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道不可无称矣。须知至无之内,有至有者存;至虚之中,有至实者在。道真不可以方所言也。太上慈悲渡世,广为说法,曰:鸿蒙未兆之先,原是浑浑沦沦,绝无半点形象——虽曰无名,而天地人物咸育个中。此所以为天地之始也。及其静之既久,气机一动,则有可名,而氤氤氲氲,一段太和元气,流行宇宙,养育群生。此所以为万物之母也。始者,天地未开之前,一团元气在抱也;母者,天地既辟之后,化生万物是也。

学人下手之初,别无他术,惟有一心端坐,万念悉捐,垂帘观照。心之下,肾之上,仿佛有个虚无窟子。神神相照,息息常归,任其一往一来,但以神气两者凝注中宫为主。不倾刻间,神气打成一片矣。于是听其混混沌沌,不起一明觉心。久之恍恍惚惚,入于无何有之乡焉。斯时也,不知神之入气,气之归神,浑然一无人无我、何地何天景象,而又非昏聩也——若使昏聩,适成枯木死灰。修士至此,当灭动心,不灭照心。惟是智而若愚,慧而不用。于无知无觉之际,忽然一觉而动,即太极开基。须知此一觉中,自自然然,不由感附,才是我本来真觉。

道家为之玄关妙窍,只在一呼一吸之间。其吸而入也,则为阴、为静、为无;其呼而出也,则为阳、为动、为有。即此一息之微,亦有妙窍。人欲修成正觉,惟此一觉而动之时,有个实实在在、的的确确、无念虑、无渣滓一个本来人在。故曰天地有此一觉而生万万物,人有此一觉而结金丹。但此一觉如电光石火,当前则是,转眼即非,所争只毫厘间耳。学者务于平时审得清,临机方把得住。古来大觉如来,亦无非此一觉积累而成也。

修士兴工,不从无欲有欲、观妙观窍下手,又从何处以为本乎?虽然,无与有、妙与窍,无非阴静阳动,一气判为二气,二气仍归一气而已矣。以其静久而动,无中生有,名为一阳生、活子时;以其动极复静,有又还无,名曰复命归根。要皆一太极所判之阴阳也。两者虽异名,而实同出一源——太上为之一玄。玄者,深远之谓也。学者欲得玄道,必静之又静,定而又定,其中浑然无事,是为无欲观妙。此一玄也。及气机一动,虽有知,却又不生一知之见;虽有动,却又不存一动之想。有一心,无二念,是为有欲观窍。此又一玄也。至于玄之又玄,实为归根之所,非众妙之门而何?所惜者,凡人有此妙窍,不知直养,是以旋开旋闭,不至耗尽而不已。至人于玄关窍开时,一眼觑定,一手拿定,操存涵养,不使须臾或离,所以直造无上根源,而成大觉金仙。

下手工夫,在玄关一窍。太上首章即将无名有名、观妙观窍指出,足见修道之要,除此一个玄关窍,余无可进步也。故开头四句,说大道根源,实属无形无状,不可思议穷究。惟天地未开之初,混混沌沌,无可端倪,即如人直养于静时也。天地忽辟之际,静极而动,一觉而醒,即人侦气于动,为炼丹之始基。第此转眼之间,非有智珠慧剑,不能得也。要之,念头起处为玄牝,实为开天辟地之端。自古神仙,无不由此一觉而动之机造成。又曰无欲观妙,有欲观窍,两者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故同出而异名。凡有形象者,可得而思量度卜,若此妙窍,无而有,有而无,实不可以方所名状。纵舌如悬河,亦不能道其一字,所以谓之玄玄。学者亦不有视为杳冥,毫不穷究一个实际下落。果于此寻出的的确确处,在人视为恍惚,在我实有把凭。久之著手生春,头头是道矣。

第二章 功成弗居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古云:“劝君穷取生身处,返本还原是药王。”又曰:“穷取生身受命初,莫怪天机都泄尽。”由是观之,足见受命之初,浑然天理,无有瑕疵,彼说美说恶,说善说丑,皆为道之害也。夫大道究何状哉?在儒家曰“隐微”,其中有不睹不闻之要;释家曰:“那个”,其中有无善无恶之真;道家曰“玄关”,其中有无思无虑之密。大道根源,端本于此。一经想像,便落窝臼;一经拟议,便堕筌蹄。虽古来神仙,赞叹道妙,曰美曰善,要皆恍惚其象,非实有端倪。盖以为善也,就有恶对;以为美也,就有丑对。又况美在是,恶亦在是;善在是,丑亦在是。此殆后天阴阳有对待,有胜负参差,而非先天一元之气也。故太上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是知人不求虚无一气,而第言美之为美,善之为善,是亦舍本而逐末也。

太上特示下手之工,为大众告曰:凡人打坐之始,务将万缘放下,了无一事介于胸中,惟是垂帘塞兑,观照虚无丹田,即凝神又调息,即调息又凝神,如此久之,神气并成一团,倾刻间入于杳冥之地,此无为也;及无之至极,忽然一觉而动,此有为焉。我于此一念从规中起,混混续续、兀兀腾腾,神依气立,气依神行,无知有知,无觉有觉,即玄牝之门立矣。由是恪守规中,凝神象外。一呼一吸,一往一来,务令气归玄窍。息息任天然,即天地人物之根,圣贤仙佛之本,此最为吾道家秘密天机,不容轻泄者也。

修士行持,与其求之无极不可捉摸,何如求之阴阳更有实据:曰有无相生,不过动而静,静而动,出玄入牝,燮理阴阳也。难易相成,不过刚而柔,柔而刚,鼎炉琴剑,一烹一温也。长短相形,即出入呼吸,任督往来,前行短、后行长之谓也。高下相倾,即火在上而使之降,水在下而使之升,上下颠倒坎离之妙用也。音声相和,即神融气畅,百脉流通,不啻鸣鹤呼群,同声相应,不召自来也。前后相随,即子驰于后,午降于前,乾坤交媾,和合一团,依依不舍也。此数者皆由后天之阴阳,而返先天之无极也。圣人知道之本源冲漠无朕,浩荡无痕——其处事也,以无为为尚,而共仰恭己垂裳之风;其行教也,则以不言为宗,而自喻过化存神之妙。圣人作而万物睹,又何难之有哉?自此耕田凿井,被生成而竟忘其行;开源节流,勤导化而并化其迹。即使功满乾坤,名闻天下,而圣人若耻,为虚名未尝有实绩也。夫岂若《书》云:汝惟不矜不伐,天下莫与争能、争功者,尚有弭人争竞之想哉?此殆归于神化之域,淡定之天,一惟自适其乐,而不忘自得之真。古言视富贵如浮云,弃功名如敝履者,其斯之谓欤?虽然,道成德自立,实至名自归。圣人纵不居功,而天下后世,咸称道不衰。是不言功而功同日月,不言名而名重古今。夫惟弗居,是以不去也。

学者须从虚极静笃中,养出无美无善之真出来,才算修炼有本。其道惟何?玄关窍也!舍此则无生矣。修道者舍此玄关一窍,别无所谓道矣!如以美善为道,亦属后天尘垢。太上以此言警之,望人因流而溯源也。不然,美善之称,亦三代以下之君子,又乌可厚非哉。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阳非道,阴亦非道,道其在阴阳之间乎!又况道者理也,阴阳者气也。理无气不立,气无理不行。单言道实无端倪可状,惟即阴阳发见者观之,庶确有实据。此章言无善无美之真,直抉大道根源,望人端本立极,以为修身治世之基。有无易难数句,是教人由有对待之阴阳,返乎真一之气。其中又教人从有无相入处,寻出玄关一窍,为炼丹之本根。至于守中养丹,阳生活子,运转河车,亦无不层层抉破。惟圣人直指其源,故恭己无为,不言而信,虽有生有为,而在己毫无德色。迨至功成告退,视富贵为不足重轻,非圣人孰能与于斯学?学者玩索而有得,非但下手有基,即通天亦有路矣。他注云:天下皆知美善之所以为美善,则自不为恶与不善矣。此讲亦是。但太上之经,多在源头上说,不落二乘。

第三章 不见可欲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圣人之治天下也,与其有为,不如无为,尤不知有为而无为。其化民成俗也,与其能感,不如能化,尤不如相安于无事之为得。是以尧舜恭己垂裳,而四方悉昭风动,此如何之化理哉?不过上无心而民自静,上无好而民自正,上无欲而民自定耳。否则,纷纷扰扰,自以为与民兴利除弊,而不知其扰民也实甚。故曰,民本无争也,而上争夺之;民本无贪也,而上贪婪之;民本无思无欲也,而上以奇技、淫巧、鲜衣、美食先导之。欲其不争不贪无嗜无好也得乎?苟能修其身,正其心,恬然淡然,毫无事事,不以贤能相尚,则民自安靖而不争矣;不以难得之货为贵,则民重廉耻,而不为盗矣。且声色货利之场不一,属于目则无见无欲,己与民各适其自在之天,而虚灵活泼之神,自常应常静而不乱矣。此事岂异人任哉?惟圣人摒除耳目,斩断邪私,抱一以空其心。心空则炼丹有本。由是而采天地灵阳之气,以化阴精,日积月累,自然阴精消灭,而阳气滋长,则实腹以全其形,所谓以道凝身,以术延命,即是超生拔死之法。而且专气致柔,如婴儿之力弱,不能持物然。虽至柔也,而动则刚。观其浩浩渊渊,兀兀腾腾,真可包天地有余。一切知觉之心,嗜欲之性,不知消归何有?圣人以此修身。即以此治世,在己无知无欲——不但愚者混混沌沌,上合于穆之天;即聪明才智之儒,平日矜能恃智,惟恐以不逞为忧。至此已淡恬无事,自志其知识之私,一归浑朴。此能为而不为,非不能也,实不敢也。虽然,人生天地间不能逃虚空而独超物外,必有人伦日用之道,又乌得不为哉?然顺其自然,行所无事,虽有为,仍无为也——亦犹天不言而自化,四时代宣其教矣;帝无为而自治,百官代理其政矣。为者其迹,不为者其神。是以南面端拱,天下悉庆平成,猗欤盛哉!

道本平常,不矜新颖,不尚奇异。如国家尊贤,原是美事,若以此相夸相尚,则贤者固贤,而不肖者亦将饰为贤。甚至贤以否为否,而不肖者又以贤为否,于是争端起矣。彼此互相标榜,迭为党援,而天下自此多事矣。国家理财,亦是常经,而若贵异物,宝远货,则民必梯山航海,冒险履危,不辞跋涉之苦、性命之忧,搜罗而致之朝廷。至求之不得,千方百计,虽奸盗劫夺所不顾也。至于衣服饮食,亦日用之常,而若食必珍羞,衣求锦绣,见可欲而欲之,奢风何日正也?是以圣人内重外轻,必虚心以养神,实腹以养气,令神气打成一片,流行一身之中——条畅融和,苏绵快乐,而志弱矣;且神静如岳,气顺如泉,而骨强矣。常常抱一,刻刻守中,非独一己无欲无思,即聪明才智之士,亦观感而自化,不敢妄有所为。或曰有为,则纷更致诮;无为则清净贻讥,为不为之间,亦几难矣。讵之顺理而为,非有冒昧以为,有为仍与无为等。所以孔子赞舜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

第四章 和光同尘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谁家子,象帝之先。

帝者,上帝也。先者,无始之始也。

道者何?太和一气,充满乾坤,其量包乎天地,其神贯乎古今,其德暨乎九州万国。胎卵湿化,飞潜动植之类,无在而无不在也。道之大何如也?顾其为体也,空空洞洞,浑无一物,若不见,为有余;及其发而为用,冲和在抱,施之此而此宜,措之彼而彼当。《诗》曰:“左之左之,无不宜之;右之右之,无不有之。”真若百川朝海,而海不见盈也。不诚为万物之宗旨哉?孔子曰:“鬼神之为德,休物无遗。”又曰:“语小莫破,语大莫载。”其浩浩渊渊,实有不可穷究者。道之难状如此,后之人又从何而修乎?太上慈悯凡人,乃指其要曰:凡人之不能入道者,皆由才智之士,自恃自恣,任意纵横,于以锢蔽虚灵而不见耳。兹欲修道,须知聪明智慧,皆为障道之魔,从此黜聪堕明,屏其耳目之私,悉归混沌,而一切矜才恃智,傲物凌人之锐气,概挫折而无存,则人心死而道心生,知见灭而慧见昭矣。先儒谓:聪明才智之人不足畏,惟沉潜入道、澄心观理者为可畏,斯言不诚然乎?修行人务以沉神汰虑、寡欲清心为主。那知觉思虑之神、恶妄杂伪之念,纷纷扰扰,此念未休,彼念又起,前思未息,后思又来。我必自劝自勉,自宽自解——如乱丝之纠缠,我必寻其头绪而理之;若蔓草之荒芜,我必拔其根株而夷之。如此则纷纭悉解,而天君常泰矣。虽然,此独居习静之功,犹未及于闹处也。苟能静而不能动,犹是无本之学。必静时省察,一到热闹场中,尤要竞竞致慎!凡事让人以先,我处其后,尊人以上,我甘自下。若此则与世无忤,与人无争焉。又况好同恶异,世俗大体皆然。我惟有随波逐流,从其类而和之,虽有光明正大之怀,我决不露其圭角。惟有默识其机,暗持其体,同己者好之,异己者听之。所以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古圣人当大道未明之时,莫不以此混俗也。又观六祖得衣钵之后,道果虽圆,尚未尽其微妙,由是留形住世,积功了道,隐于四会山中,猎夫与居,恬不为怪,所以得免于难。若非和光同尘,乌能长保其身?由此动静交修,常变有权,则本来一点湛寂虚明之体,自然常常在抱,而又非果在也:若有所在,若有所存,却无所存,一片灵光,闪灼于金庭之下。此道究何道哉?生于天地之先,混于虚无之内,吾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去,究为谁氏之子也?经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其斯为大道之玄妙欤?!帝之先有何象?亦不过混沌未开,鸿濛未判,清空一气而已矣。迨一元方兆,万象回春,道发散于天地人物之间,而无从窥测,修士欲明道体,请于天地将开未开,未开忽开而揣度之,则得道之原,而下手不患无基矣。

太上将道之体,画个样子与人看,又教体道者欲修大道,先认道源。欲寻道源,先从自家心性中闲邪存诚,自下学循循修之,久则底于神化之域,方知吾心性中有至道之精,常常不离怀抱也。须从静中寻出端倪,用存养省察之功,以保守天真,不以盛气凌人,不以繁冗乱性,即张子所谓解脱人欲之私也。拨开云雾,洞见青天;轩断葛藤,独露真面。一旦动与人交,不知有光埋光,在尘混尘,或显才智,或炫功能,抑或现烟霞泉石之身,露清致高标之态,历观往古,惹祸招灾,为大道之害者不少。如汉朝常锢之禁,晋时清流之祸,虽缘小人之奸,亦由己不知明哲保身之道也。人能混俗和光,与世同尘,一若灵芝与众草为伍,凤凰偕群鸟并飞,不闻其香而益香,不见其高而益高。如是藏拙,如是直养,则湛寂真常之道,则恍惚于眉目间,不存而若存,有象而无象。《中庸》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非居帝之先而何?

第五章 不知守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天地间生生化化,变动不拘者,全凭此一元真气,主持其间。上柱天,下柱地,中通人物,无有或外者焉。此气之浑浑沦沦,主宰万物,有条不紊者曰理。此气之浩浩荡荡,弥纶万有,宛转流通者曰气。理气合一曰仁。故先儒曰:“仁者人欲尽净,天理流行,无一毫人为之伪。”又曰:“生生之谓仁。”要之,仁者如果木之有仁,其间生理生气,无不完具。天地生万物,圣人养万民,无非此理此气为之贯通,夫岂区区于事为见耶?故太上设言以明道曰:向使天地无此一腔生气,惟有春夏秋冬寒暑温凉之教,以往来运度,则万物无所禀赋,气何由受,形何由成?其视万物也,不啻刍狗之轻,毫不足珍重者然,有日见其消磨而已。又使圣人无此真元心体,惟仗公卿僚寀,文诰法制之颁,以训戒凡民,则草野无由观感,人何以化、家何以足?真是视斯民如刍狗之贱,全不关痛痒者然,有日见其摧残而已。顾何以天地无心,而风云雨露,无物不包含个中?圣人忘言,而辅相裁成,无人不嬉游宇内?足见天地圣人,皆本此一元真气,贯注乎民物之间——虽有剥削,亦有生成;虽有刑威,亦有德化。是天地圣人之不仁,正天地圣人仁之至处。人不知圣,盍观天地:上浮为天,下凝为地,其中空洞了明,浑无事物,不过一开一阖,犹橐之无底,龠之相通,浑浩流转,毫不障碍焉。当其虚而无物也,固随气机之升沉,而不挠不屈,及其动而为声也,亦听人物之变化,而愈出愈奇。以观天地,无异橐龠。圣人又岂外是乎?学者守中抱一,空空无迹,浩浩无垠,藏之愈深,发之愈溥。以视言堂满堂,言室满室者,相隔不啻天渊。彼以言设教,以教有尽,何若宝吾之精,裕吾之气,神游象外,气注规中,而无一肤一发不周流遍及之为得也。甚矣!守中之学,诚修身之要道也。

此是一元真气,修身在此,治世亦在此。除此以外,所谓制度法则,犹取鱼兔之筌蹄也。鱼兔必假筌蹄而得,谓取鱼兔不用筌蹄不可,谓筌蹄即鱼兔亦不可。金丹大道,如采阳补阴,前行短、后行长;玉液小还、金液大还,皆是取鱼兔之筌蹄,若竟视为道源,差毫厘而谬千里矣。惟此元气无声无臭,无象无形,天地人物公共之生气,学者修炼,必寻得此一件丹头,方不空烧空炼。否则,炼精、炼气、炼神、炼虚,皆属无本之学。一任童而习之,到老犹无成焉。太上教人从守中用功:而消息在橐侖,学人须自探讨!章内“不仁”二字是设词。

第六章 谷神不死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修炼一事,只缘人自有身后,气质拘于前,物欲蔽于后——犹精金良玉,原无瑕疵,因陷于污泥之中,而金之精者不精,玉之良者不良,所以欲复原形,非用淘汰之力,琢磨之功,不能还乎初质也。太上示人下手之功曰:“谷神不死。”何以为谷神?山穴曰谷,言其虚也;变动不拘曰神,言其灵也。不死,即惺惺不昧之谓也。人能养得虚灵不昧之体以为丹头,则修炼自易;然而无形无影,不可捉摸,必于有声有色者,而始得其端倪。古云:“要得谷神长不死,须从玄牝立根基。”何以谓之玄?玄即天也。何以谓之牝?牝即地也。天地合而玄牝出,玄牝出而阖辟成,其间一上一下,一往一来,旋循于虚无窟子,即玄牝之门也。孔子曰“乾坤其易之门”,不诚然乎?第此门也,是阴阳往来之路,天地造化之乡,人物发生之地,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凡人顺用之则为死户,圣人颠倒之则为生门。人欲炼丹以成长生久视之道,舍此玄牝之门,别无他径也。非天地之根而何?修士垂帘观照,混沌无知时,死凡心也。忽焉一觉而动,生道心也。所谓静则为元神,动则为真意。是其中胎息一动,不要死死执着丹田,必于不内不外间,观其升降往来,悠扬活泼,即得真正胎息矣。古人云“出玄入牝”,是出非我本来面目,入亦非我本来面目,惟此一出一入间,中含妙谛,即虚灵也。所谓真阴真阳,形而为真一之气是也。天地之根,岂外此乎?要知谷神者,太极之理;玄牝者,阴阳之气。其在先天,理气原是合一;其在后天,理气不可并言。修道之人欲寻此妙窍,著不得一躁切心,起不得一忽略念。惟借空洞之玄牝,养虚灵之谷神,不即不离,勿忘勿助,斯得之矣。故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发育万物。圣人以有而形无,实而形虚,显呈此至隐至微之一物曰谷神。谷神者,空谷之神,问之若答,应焉如响,即不死也。其在人身,总一虚灵不昧之真。自人丧厥天良,谷神之汩没者久矣!后之修士,欲得谷神长存、虚灵不昧,以为金丹之本、仙道之根,从空际盘旋,无有把柄;惟从无欲有欲、观妙观窍下手,有无一立,妙窍齐开,而玄牝立焉。故曰:“此窍非凡窍,乾坤共合成。名为神气穴,内有坎离精。”总要精气神三者打成一片,方名得有无窍、生死门;否则为凡窍,而无一元真气存乎其中——虚则落顽空,实则拘形迹,皆非虚灵不昧之体。惟此玄牝之门,不虚不实,即虚即实,真有不可名言者,静则无形,动则有象,静不是天地之根,动亦非人物之本,惟动静交关处,乃坎离颠倒之所,日月交关之乡,真所谓天根地窟也。学人到得真玄真牝,一升一降——此间之气,凝而为性,发而为情——所由虚极静笃中,生出法象来。知得此窍,神仙大道尽于此矣。其曰“绵绵若存”者,明调养必久,而胎息乃能发动也;曰“用之不勤”者,言抽添有时,而符火不妄加减也。人能顺天地自然之道,则金丹得矣。

第七章 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惟其无私,故能成其私。

天地之气,浑浩流转,历亿万年而不敝者,皆由一元真宰默运其间,天地所以悠久无疆也。即发育万物,长养群黎,而生生不已,天地亦未尝不足,气机所以亘古不磨也。太上曰“天长地久”,不诚然哉!然天地之能长且久者,其故何欤?以其不自生也。设有自生之心,则天地有情,天亦老矣。惟不自有其生,而以众生为生,是众生之生生不息,即天地之生生不息也,故曰长生。世人多昧此生生之理,不求生而求死,不求长生而求速死。陷溺于富贵功名,沉沦于声色货利,时时握算,刻刻经营,不数年而精枯气弱,魄散魂飞,费尽千辛,难享一世。营生反以寻死,可胜浩叹!是以圣人法天效地,不惟势利之场不肯驰逐,即延年益寿之术,亦不贪求。惟以大道为先,净扫心田,精修命蒂,举凡一切养身章身之具,在在不暇营谋,一似后其身、外其身者然。卒之德立而同类莫超其上,名成而后世犹仰其型。非所谓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者乎?视世之自私其身反戕其生者,诚高出万万倍;而圣人究非矫情立异也,自来恬淡是好,清净为怀,不随俗而浮,不依形而立,廊然大公,一似天地之无私者焉。夫人多自私而戚戚于怀,圣无一私而皎皎物外。一片虚灵之象,空洞之神,常照耀而不可稍遏。向使区区以血肉躯、臭皮囊,时刻关心,昼夜系念,又乌能独先而不后,长存而不亡耶?惟其无私,故与天地合撰,日月合明,而能成其私也。后之修道者,欲此身不朽,此神不坏,虽用刻苦工夫,摆脱垢尘,久久煅炼,自然干干净净,别有一重天地,另有一番世界,而不与世俗同生死也,何乐如之?

天地不言,全凭一元真气斡旋其间,所以周而复始,生机毫无止息,天地之长久,故历万古而常新也。圣人参天两地,养太和之气,一归浑沌之真。处则为圣功,出即为王道。何世之言修己者,但寻深山枯坐,毫不干一点人事:云治世者,纯用一腔心血,浑身在人物里握算!若此者各执一偏,各为其私,非无事而寂寂,有事而惺惺者焉。圣人穷则清净无尘,而真形与山河并固;达则人物兼善,而幻身偕爵位俱轻。迨其后名标宇宙,身独居先;功盖环区,形存异世,非以其无私耶?学人能去其私,一空色相,永脱尘根,积功则留住人间,飞升则长存天壤。不私其身而卒得长生,转世之为身家计者,不啻云泥之判也。人可不绝外诱之私耶?

第八章 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无尤。

大道原无他妙,惟是神气合一,还于无极太极,父母生前一点虚灵之气而已矣。人若不事乎道,则神与气两两分开,铅走汞飞,水火所由隔绝也。孟子曰:民非水火不生活。是言也,浅之则为日用之需;深之则为修炼之要。有时以火温水而真阳现,有时以水济火而甘露生。水火之妙,真有不可胜言者。然水火同宫,言水而火可知矣。水性善下,道贵谦卑。是以上善圣人,心平气和,一腔柔顺之意,任万物之生遂,无一不被其泽者焉。究之,功盖天下而不知功,行满万物而不知行。惟顺天地之自然,极万物之得所,而与世无忤,真若水之利济万物毫无争心。不但此也,万物皆好清而恶浊,好上而恶下;水则处物以清,自处以浊,待物以上,自待以下。水哉水哉,何与道大适哉!圣人之性,一同水之性,善柔不善刚,卑下自奉:众人所不能安者,圣人安之若素;众人所为最厌者,圣人处之如常。所以于己无恶,于人无争。非有道之圣人,不能如斯。故曰:“处众人之所恶,几于道矣。”夫以道之有于己者,素位而行,无往不利。即属穷通得失,患难死生,人所不能堪者,有道之人,总以平等视之。君子论理不论气,言性不言命,惟反身修德焉耳。虽然,德在一起,修不一途,又岂漫无统宗,浩浩荡荡,而无所底极哉!必有至善之地,止其所而不迁,方能潜滋暗长,天真日充,而人欲日灭。《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此即圣人之居善地也。居之安,则资之深。内观其心,虚而无物,渊渊乎其渊也。外观所与,择人而交,肫肫乎其仁也。至于发之为言,千金不及一诺,“言善信”也。施之于政,大惠何如大德,“政善治”也。推之一物、一事、一动、一静之间,无不头头是道。任人以事,惟期不负所能。虑善以动,只求动惟其时。圣人之修身治世如此。此由“止于至善”,得其所安,而后发皆中节也。惟其在在处处,无一毫罅漏,无一丝欠缺,又何争之有耶?夫惟不争,而人感恩戴德,刻骨铭心者,方具瞻依不志,又有何怨、又有何尤?虽有恶人,亦相化为善矣。及其至也,无为自然,群相安于不识不知之天,几忘上善之若水,柔顺而利贞,无往不吉焉。

指点上善之心,平平常常,无好无恶,浩浩荡荡,无陂无偏,极其和柔。是以居上不骄,为下不倍;于己无尤,于人无怨。顾其所以能至此者,究非世俗之学所能造其巅,亦非无本之学所能建其极也。故太上处众人所恶之后,旋示一善地。究竟此地何地?寸衷寸地是也。得其地则性命有依,失其地则神气无主。无主则乱,安能事事咸宜,合内外而一致,处人己而无争哉?然,谓其地为有,则多堕于固执;若谓其地竞无,又落于顽空。此殆有无不立,动静不拘者也。欲修至道,请细参其故,予以多积阴功,广敦善行,庶几上格神天,或得师指,或因神悟,予以会通其地,而始不堕旁门左道,得遂生平志愿也。此地了然,道过半矣。以下曰“心”、曰“言”数语,明在在处处,俱将检点至善,使不先得善地而居。以后所云,无一可几于善者,此真头脑学问,本原工夫,如或昧焉,则持己接物,万事皆瓦裂矣。吾故略泄于此,愿世之有志者,勿自恃才智,妄猜妄度,而不修德回天;惟虚心访道可也。

第九章 功成身退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贻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古云:“过河须用筏,到岸不须舟。”又曰:“未得功时当学法,既得功时当忘法。”斯数语诚修道之至要也。若修道行功,业已造精微广大之域,犹然竞竞致守,自诩学识高、涵养粹,未免骄心起而躁心生,不有退缩之患,即有悖谬之行。若此者,道何存焉?德何有焉?故太上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修行人当精未足之日,不得不千淘万汰,洗出我一点至粹之精,以为长生之本。若取得真阳,朝烹暮炼,先天之精,充满一身内外,则身如壁立千寻,意若寒潭秋月。外肾缩如童子,则无漏尽通之境证矣。斯时也,精满于身,不宜再进火符,即当止火不用,且宜无知无识,浑浑沦沦,顿忘乎精盈之境为得。若持盈不已,难免倾丹倒鼎之虞,不如早已之为愈也。当气未充时,须千烧万炼,运起文武神火,煅炼先天一元真气出来,以为延寿之基;到得凡气炼尽,化为一片纯阳,至大至刚,贯穿乎一身筋骨之内,夭矫如龙,猛力如虎,此何如之精锐也。我当专气致柔,一如婴儿之沕穆无知,庶几长保其气,可至形神俱妙,与道合真。若揣锐不休,难免燎原遍野之虑,安望其长保乎?若是者,犹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一同富贵人家,怙侈灭义,骄奢凌人,如栾氏灭族,范氏家亡,要皆不自戒满除盈,以至横行不轨,自贻其咎。如此征之人事,而天道可知矣。试观当春而温,至夏则暑阳司令,而温和不在矣;至秋而凉,及冬则寒冷乘权,而西风无存矣。物育功成,时行名遂,天地于焉退藏,以蓄阳和之德,倘冬寒而兼春温,夏热而夹秋凉,即是天道反常,时节愆期,功成不退,适为乖戾之气,其有害于人者多矣。故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夫天且如是,而况于人乎?古来智士良臣,功业烂如,声名灿著,而不知退隐山林,如越之文种,汉之韩信,酿成杀身亡家之祸者不少。是以学道人当精盈气足之时,不可不忘法忘形,以自败其道也。若未臻斯境者,又乌可舍法舍形哉?

此教学人修炼大道,做一节丢一节,不可自足自满,怠心起而骄心生,祸不旋踵而至矣。即无渗漏之患,然亦半途而废,无由登彼岸以进神化之域焉。《悟真》云:“未炼还丹须速炼,炼了还须知止足。若也持盈未已心,不免一朝遭殆辱。”足见道无止境,功无穷期,彼满假何为哉?古来修士,多罹杀身亡家之祸,皆由不知幍光养晦,混俗同尘之道也。丹经云;“修行混俗且和光,圆即圆兮方即方。隐显逆从人不识,教人怎得见行藏。”是以有道高人,当深藏不露,随时俯仰,庶几不异不同,无好无恶,可以长保其身。否则修德而谤兴,道高而毁来,虽由人之无良,亦自张扬太过。《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诚自取也。又何怪自满者之招损乎?吾愿后之学者,未进步则依法行持,既深造当止火不用,庶可免焚身之患欤。

第十章 专气致柔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此章开口即说炼精化气之道。既得精气有于身,既要一心一德,而不使偶离;离则精气神三宝各自分散,不能会归有极,以为炼丹之本。故太上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夫营者,血也。血生于心、魄藏于心,其必了照丹田,一心不动,日魂方注于月魄之中,月乃返而为纯乾。此由心阳入于肾阴,神火照夫血水,虽水冷金寒,却被神火烹煎,而油然上升,自蓬勃之不可遏。至人知此玄牝为天地之根,于是一呼一吸之间,微阳偶动,取一眼觑定,一手拿住,运一点己汞以迎之,左旋右抽,提回中田,凝聚不散,即载魄而返,抱一而居,不片刻间,而真阳大生,真气大动矣。由是运行河车,由虚危穴起火,引至尾闾,敲九重铁鼓,运三足金蟾,上升于顶——俱要一心专注,不二不息——及至升上泥丸,牟尼宝珠已得,若不于此温养片刻,则泥丸阴精不化,怎得铅汞融和,化成甘露神水,以润一身百脉?既温养泥丸矣,复引之下重楼、入绛宫,即午退阴符也。但进火之时,法取其刚,非用乾健之力,真金不能升;退符之候,法取其柔,非以柔顺之德,阳铅依然散漫,不能伏汞成丹。故曰:“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其意教人阴生午后,一心朗照,任其气机下降,如如自如,了了自了,却不加一意、用一力,此即坤卦柔顺利贞,君子修行之道也。至降宫温养,送归土釜,牢牢封固,惟以恬淡处之,冲和安之,一霎时间,气息如无,神机似绝,此致柔也。温养片晌,神气归根,自如炉中火种,久久凝注,不令纷驰,自然真气流行,运转周身,一心安和,四肢苏软,不啻婴儿之体,如絮如缕,有柔弱不堪任物之状,此足征丹凝之象。从此铅汞相投,水火既济,又当洗心涤虑,独修一味真铅。苟心一走作,丹即奔驰,不惟丹无由就,即前取水乡之铅,亦不为我有。《清净经》云:“心无其心,物无其物。空无所空,无无亦无,湛然常寂”,又何瑕疵之有?故曰“涤除玄览,能无疵乎?”倘外丹虽得,内照不严,则人欲未净,天理未纯,安得一粒黍球,虚而成象?到得丹有于身,犹须保精裕气,以成圣胎。虽然,其保精也要顺自然,其裕气须随自在。此不保之保胜于保,不裕之裕胜于裕。否则矜持宝贵,鲜不危害焉。夫以丹为先天元气,无有形状,何须作为!若着迹象以求,未免火动后天,而先天大道亡矣。故曰:“爱民治国能无为乎?”民比精也,国喻气也。治世之要惟恩以爱民。立法治国,霸者之驩虞小补,大远乎王者的无为而治。重熙累治,气象所争,在有为无为间耳。治身之道,以精定为民安,以气足为国富。炼己则精定,直养则气足,极之浩然刚大,充塞两间,亦若视为固有之物,平常之端,不矜功能,不逞才智,浑浑沌沌,若并忘为盈满者然,无为也而大为出焉矣。学人到此,精盈气足,养之久久,自然裂顶而出,可以高驾云彩,遨游海岛,视昔之恪守规中、专气致柔者,大有间矣!故曰:“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此言前日调神养胎,不能不守雌也;而今阳神充壮,脱离凡体,冲开天门,上薄霄汉,诚足乐也。气何壮乎?到此心如明镜,性若止水,明朗朗天,活泼泼地,举凡知觉之识神,化为空洞之元神矣。前知后晓,烛照糜遗,此明明白白,所以四达而不悖也。然常寂而常照,绝无寂照心;常明而常觉,绝无明觉想。殆物来毕照,不啻明镜高悬,无一物能匿者焉。而要皆以无为为本,有为为用。当其阳未生,则积精累气以生之;及其阳已生,则宝精裕气以蓄之。迨其后留形变世,积功累仁,虽生而不夸辅育之功,为而不恃矜持之力,长而不假制伏之劳。一劫此心,万劫此心,真可谓天上主宰,分司造化之权,是以谓之“玄德”。

此将筑基得药、炼己还丹、脱胎得珠九节功夫一一说出,要不外虚极静笃、含三抱一、恍惚杳冥为主,自守中以至还丹,皆离不得浑有知于无知,化有为于无为。夫以先天一元真气,隐于虚无之中,不在见见闻闻之地。人能泯其知觉,去其作为,则一元真气常在。故太上曰: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杳兮冥,其中有精。此可知道生天地,原是浑浑沌沌,无可拟议,惟浑其神智,没其见闻,道即在其中矣。倘起大明觉心,则后天识神应念而起,已非先天元神,故必恍惚中求,杳冥中得,修士其亦知所从事矣。

第十一章 无之为用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夫道生于鸿蒙之始,混于虚无之中,视不见,听不闻,修之者又从何下手?圣人知道之体无形,而道之用有象,于是以有形无,以实形虚,盗其气于混沌之乡,敛其神于杳冥之地,以成真一之大道,永为不死之神仙焉。所谓实而有者何?真阴真阳,同类有情之物是也。所谓虚而无者何?先天大道根源、龙虎二八初弦之气是也。有气而无质,大道彰矣。故曰阴阳合而先天之气见,阴阳分而后天之器成。《易》曰:“形上谓之道,形下谓之气”,是非器无以见道,亦非道无以载器也。太上借喻于车曰:车有辐有毂,辐共三十以象日月之运行,毂居正中,为众轴所贯;毂空其内,辐凑其外,所以运转而无难。若非其中有空隙处,人何以载?物何以贮乎?故曰:当其无,即车之用。又如陶器然,以水和土,揉土为器,一经冶炼,外实中空——究之凡人利用,不在埏埴之实,而在空洞之虚。如陶侃运甓,非其间虚而无物,安能运转自如?故曰:“当其无,即器之用”。再拟诸筑室,必凿户牖其中,而后光明大放。及入此室处,户牖亦觉无庸,务于空间之间,乃堪容膝,虽居有形以为室,必从实际以为居。故曰:“当其无,即室之用”。从此三者观之,无非有象以为车、为器、为室;无象以为载、为藏、为居。而涉于有象者,即属推行之利矣。凡居于无象者,即裕推行之用矣。故曰有以为利,无以为用,有有无无,亦互为其根焉耳。要之道本虚无,非阴阳无以见。气属阴阳,非道无以生。阴阳者,后天地而生,有形状方所,不可为长生之丹。惟求道于阴阳,由阴阳而返太极,则先后混合,大道得矣。后之修丹者,徒服有形之气,不知炼无形之丹,欲其成仙也,不亦南辕而北辙耶!

道本无名,强名曰道。道本无修,强名曰修。夫以道之为物,至虚至无,方能至神至圣。试观天地一气清空,了无一物,及伏之久而气机一动,阴阳生焉。于是形形色色,斐然有文,灿然成章,充满于四塞之中。谁为造之?谁与生之?何莫非道生一气,一气化为阴阳,而万物生矣。故曰:“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自是成三姓,三姓重生万化昌。”修行人欲求至道之真,以成仙圣之体,必先以阴阳为利器,后以虚无为本根,而大道得矣。章内三“无”字,指其空处曰无,大约言修炼人自无而有,自有还无,以至清空一气,而大道方成,其意殆取于此耳。

第十二章 去彼取此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世之营营逐逐,驰心于声色货利之场,极目遐观,爽心悦口者,非以此中佳境诚足乐耶?孰知人世之乐,其乐有限;惟吾心之乐,其乐无穷。又况乐之所在,即忧之所在。有益于身者,即有损于心。如五彩之章施,其色光华,其文灿烂,谁不见之而色喜、望之而神惊?讵知目之所注,神即眩焉。人生精力,能有几何?似此留心物色,纵性怡情,以为美观,未有不气阻神销,胸怀缭乱,而目反为之盲也。故曰“五色令人目盲”,诚至论也。至若丝桐之韵、筲管之声,古圣亦所不废;胡昏庸之子,昵女乐,比歌童,竭一己之精神,取片时之欢乐!究之曲调未终,铿锵犹在,而耳灵之内蕴者,尽驰于外,而耳反为之聋矣。故曰“五音令人耳聋”。他如口之于味,甘脂调和,浓淡适节,圣人亦所必需;无如饕餮者流,贪口腹,好滋味,嘉淆满座,异物充厨,虽一蓍数金,一餐万费不辞。其亦知利于口者,不利于心乎?况人心中有无限至味,不肥腯而自甘,不膏梁而自饱,彼徒资餍饫者,亦只求适口焉耳。故曰“五味令人口爽”。若夫田猎一事,古帝王原为生民除残去害,乐业安耕起见;后世之人,从禽从兽,于猎于田,专以走狗为事,甚至燎原遍野,纵犬搜山,直使无辜之蛇蝎昆虫,受害不少。更有逞残暴,伤物命,专杀害以为生涯,毫不隐痛;卒之天道好还,冥刑不贷,一转瞬间,而祸患随之矣。又况驰骋田猎时,即暴戾性天之时,其身狂,其心亦狂,太上所以有“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之戒也。再者,异采珍奇,帝王不寓于目,所以风醇俗美,群相安于无事之天。后人以奇异为尚,于是百计经营,千方打算,半生精气,尽销磨于货物之中。讵知己之所羡人亦羡之,以其羡者而独有诸己,此劫夺之风所由日炽也。古云:“匹夫无罪,怀譬其罪。”是知藏愈厚祸弥深,洵不诬也。即使急力防闲,多方保护,而神天不佑,终亦必亡而已矣。人生性命而重,一旦魄散魂飞,货财安在?何不重内而轻外耶?太上所以有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谆谆为世告也。是以有道高人,虚其心以养性,实其腹以立命;知先天一气,生则随来,死则随去,为吾身不坏之至宝,一心专注于此,而外来一切,皆若浮云——所以虚灵不昧,若受人间禋祀,或为天上真宰,至今犹怊然耳目也。试问舜琴牙味,赵譬齐庐,今犹有存焉者乎?早已湮没无闻矣!是知物有尽而道无尽,人有穷而道无穷。人欲长生,须将人物之有限者置之,性命之无形者修之,庶知所轻重也。呜呼,非见大识卓之君子,乌能去彼而取此耶?

教人修身大旨,原与尘世相反,须知世人之所好者,道家之所恶;世人之所贪者,道家之所弃。盖声色货利,百般美好,虽有利于人身,究无利于人心;又况人心一贪,人身即不和焉。惟性命一事,似无形无象,不足为人身贵者。若能去其外诱,充其本然,一心修炼,毫不外求,卒之功成德备,长生之道在是矣。天下一切宝贵,孰有过于此乎?但恐立志不坚,进道不勇,理欲杂乘,天人迭起,遂难造于其极。愿后之学者,始则闲邪存诚,继则炼铅伏汞,及至返本还原,抱朴归真,又何难上与仙人为伍耶?是以圣人修内不修外,为腹不为目,去彼存此,予以一志凝神,尽性立命,岂不高出尘世之荣华万万倍乎?

第十三章 宠辱若惊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托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

孟子曰:“守孰为大,守身为大。”《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古人于身亦何重哉?夫以此身也,不但自家性命依之而存,即一家之内,无不赖之以生。推而言之,为天地立心,为万物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无非此身为之主宰。虽然,主宰宇宙者此身,而主宰此身者惟道。道不能凭空而独立,必赖人以承之。故曰:“身存则道存,身亡则道亡。”大修行人,当大道未成之时,身远尘绝,迹循山林,韬光养晦,乐道安贫,耳不闻人声,口不谈时世,足不覆红尘,岂徒避祸以全身哉?亦欲安身以立命也。至人世荣宠之事,耻辱之端,皆视为平常故事,毫不足介意者然。虽无端而弓旌下逮,币聘来临,君相隆非常之遇,蓬荜增盖代之辉,人所欢喜欲狂者,已则淡然弥甚也。倘不幸闻望过隆,戮辱旋及,奸邪肆谗谤之口,身家蒙不白之冤,亦惟不诿罪于人,归咎于己而已。古圣人居宠不灭性,受辱不亡身,良有以也。要皆明于保身之道,不以功名富贵养其身,而以仁义道德修其性,所以成万年不坏之躯,为古今所倚赖也。倘一有其身,自私自重,与人争名争利,为己谋食谋衣,逐逐营营,扰扰纷纷,争竞不息,攘夺无休,不旋踵而祸患随之矣。君子所以贵藏器以待时,安身以崇德也。太上见人不能居宠以思畏,弭患于无形,所以有“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之慨。何谓“宠辱若惊”?盖以宠为后起之荣,非本来之贵,故曰“宠为下”。但常人之情,营营于得失,故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为“宠辱若惊”。其曰“贵大患若身”者何?殆谓人因有身,所以有患。若无吾身,患从何来?凡人当道未成时,不得不留身以为修炼之具,一到脱壳飞升,有神无气,何祸之可加哉?既留形住世,万缘顿灭,一真内含,虽运游四境,亦来去自如,又何大患之有?世之修士,欲成千万年之神,为千万人之望,造非常之业,建不朽之功,须一言一行,不稍放肆,即贵其身而身存,乃可以为天下所寄命者;一动一静,毫不敢轻,即爱其身而身在,乃可为天下所托赖者。如莘野久耕,而三聘抒忱,慨然以尧舜居民自任;南阳高卧,而几经束帛,俨然以鼎足三分为能。所谓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非斯人其谁与归?彼自私其身,而高蹈远引,不思以道济天下,使天下共游于大道之中者,相去亦远矣。

此言人身自有良贵,不待外求,有非势位之荣可比者。人能从此修持,努力不懈——古云“辛苦二三载,快乐千万年”,洵不诬也,有何宠辱之惊,贵患之慨耶?学者大道未得时,必赖此身以为修炼,若区区以衣服饮食、富贵荣华为养身之要,则凡身既重,而先天真身未有不因之而损者。先天真身既损,而后天凡身亦断难久存焉。此凡夫之所以爱其身而竟丧其身也。惟至人知一切事情,皆属幻化之端,有生灭相,不可认以为真,惟我先天元气,才是我生身之本,可以一世,可以百世,可以千万年。若无此个真修,则凡身从何而有?此为人身内之身,存之则生,失之则死;散之则物,凝之则仙,不可一息偶离者也。太上教人兢兢致慎,不敢一事怠忽,不敢一念游移,更不敢与人争强角胜,惟恬淡自适,清净无尘,以自适其天而已。虽未出身加民,而芸芸赤子,早已庆安全于方寸。斯人不出如苍生何?民之仰望者,深且切矣。所谓不以一己之乐为乐,而以天下之乐为乐,不以一己之忧为忧,而以天下之忧为忧,其寄托为何如哉?

第十四章 无象之象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名。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大凡天下事,都要有个统绪,始能提纲挈领,有条不紊。况修道乎?且夫大道之源,即真一之气也;真一之气,即大道之根也。何谓真一之气?《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谓大道根源?《诗》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理气合一即道也。修士若认得这个纪纲,寻出这个端倪,以理节情,以义定性,以虚无一气为根本,长生之道得矣。如以清清朗朗明明白白为修,吾知道无真际,修亦徒劳也。太上所以状先天大道曰:“视之不见,曰夷;听之不闻,曰希;搏之不得,曰微。”夫心通窍于目也,目藏神。肾通窍于耳也,耳藏精。脾通窍于四肢也——四肢属脾,脾属土,土生万物,真气凝焉。即精神寓焉。若目有所见,耳有所闻,手有所动作,皆后天有形有色有声有臭之精气神,只可以成形,不可以成道。惟视无所见,则先天木性也;听无所闻,则先天金情也;搏无所得,则先天意土也。故曰后天之水火土,生形者也;先天之金木土,成仙者也。其曰夷、曰希、曰微者,皆幽深玄远,不可捉摸之谓,真有不可穷诘者焉。能合五气为一气,混三元为一元,则真元一气在是,天然主宰亦在是。所以《悟真》云:“女子著青衣(火生水),郎君披素练(水生金)。见之不可用(后天水火土),用之不可见(先天木金土)。恍惚里相逢(混而为一),杳冥中有变。霎时火焰飞,真人自出现。”修士知此,即知大道之源,修道之要矣。若不知始于虚无,执着一身尸秽之气,杂妄之神,生明觉心,作了照想,吾恐藏蓄不深,发皇安畅?此炼精炼气炼神之功,所以不离乎混沌焉。既混沌,久之则胎婴长,阳神生——而其间育胎养神之法,又不可不知,即前章爱民治国行无为道是。阳神出入,运行自然,时而神朝于上,则不知其所自上,所以不皦也。时而神敛于下,则不忽其所藏下,所以不昧也。由此绵绵密密,继继绳绳,无可名状,亦无所作为,仍还当年父母未生之初,浑然无一物事。《易》曰:“洗心退藏于密”,是其旨矣!故云复归于无物。虽然无物也,而天下万事万物,皆自此无中生来,太上所以有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之谓也。然究有何状何象哉?不过恍恍惚惚中偶得之耳。果然恍惚,真元即生。迎其机而导之,殆不见其从何而起,是前不见其首也;随其气而引之,亦不见其从何而终,是后不见其尾也。道之浩浩如此。此不亦大周沙界,细入毫芒者乎?是道也,何道也?乃元始一气,人身官骸真宰也。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完则为人,歉则为物,所发只毫厘间耳。学人得此元始之气,调摄乎五官百骸,则毛发精莹,肌肤细腻,是谓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者此也。人能认得此开天辟地太古未有之元始一气,以为一身纲纪、万事主脑,斯体立而用自行,本正而末自端矣。倘学人不以元始一气为本,欲修正觉,反堕旁门,可悲也夫!

此状道之体,学道人会得此体,方有下手工夫。若真一之气,是先天性命之源,非后天精气神可比。欲见命气,必将性真融成一片,始得真一之气。第此气浑浑沦沦,浩浩荡荡,虽无可象可形,而天下之有象有形者,皆从此无形无象中出,诚为大道纪纲,天地人物之根本也。道曰守中,佛曰观空,儒曰慎独,要皆同一功用。故自人视之,若无睹无闻,而自家了照,却又至虚至实,至无至有。所以子思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君子慎独之功,诚无息也。要之隐微幽独之地,虽有可显可据,而大道根源,只是希夷微妙,无可状而状,无可象而象,极其浑穆。学道人总要于阳之未生,恍惚以待之,于阳之既产,恍惚以迎之,于阳之归炉入鼎,恍惚以保之、养之,绝不起大明觉心,庶几无时无处而不得大道归源焉。前言阳神出现,明天察地,通玄达微,及了悟之候,光明景界,纯任自然,有知若无知,有觉若无觉——况下手之初,可不恍恍惚惚,死人心以生道心乎?

第十五章 微妙玄通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澄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故能敝不新成。

太上前章言道体,此言体道之人。人与道,是二而一也。道无可见,因人可见。人何能仙?以道而仙。道者何?真一之气也。真一之气,即《中庸》之德也。欲修大道,岂有他哉?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孔子足缩缩如有循。道之为道,不过一敬焉耳。人能以敬居心,一念不苟,一事不轻,大道不即在此乎?虽然,道无奇怪,尤赖有体道者存乎其间,斯道乃不虚悬于天壤。故太上云:古之善为士者,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何至至微而至妙乎?“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何其至玄而至通乎?顾其心之浩浩,气之洋洋,不啻江河之深,令人无从测识。故太上曰“夫惟不识,故强为之容”。以明其内之真不可得而测,其外之容有可强而形焉。其心心慎独,在在存诚,如豫之渡河,必俟冰凝而后渡;若犹之夜行,必待风静而后行,最小心也。其整齐严肃,亦如显客之遥临,不敢稍慢;其脱然无所累,夷然无可系,又似冰释为水,杳无形迹可寻;其忠厚存心,仁慈待物,浑如太朴完全,雕琢不事,而浑然无间;其休休有容,谦谦自抑,何异深山穷谷,虚而无物,大而能容耶?其形如此,其性可知。要皆浑天载于无声,顺帝之则而不识。宛若舜居深山,了无异于深山野人者。其浑噩之风,岂昏浊者所得而拟乎?但浑与浊相肖,圣与凡一理,凡人之浊真浊也;圣人之浊,浑若浊也,实则至浊而至清。然圣不自圣,所以为圣;凡不自凡,竟自为凡。孰能于心之染污者而澄之使静,俟其静久而清光现焉:孰能于性之本安者而涵泳之、扩充之,迨其养之久久,而生之徐徐,采以为药,炼以为丹?保生之道,不诚在是乎?此静以凝神,动以生气,即守中,即阳生活子时也。由此一升一降,收归炉内,渐采渐炼,渐炼渐凝,无非一心不二,万缘皆空,保守此阳而已。有而愈者,虚而愈虚。有至虚之心,无持盈之念,是以能返真一之气,得真常之道焉。又曰“能敝不新成”者何?盖以凡事之新成者,其敝必速,兹则敝之无可敝也。敝者其迹,不敝者其神。一真内含,万灵外著,其微妙玄通,固有如是焉耳。

此言体道者之谨慎小心,虽曰道本虚无,而有道高人,自能无形而形,无象而象,若内外一致者然。章内“若”字七句,皆借物以形容道妙,正见微妙玄通,渊深不可测度处。“孰能”以下数句,是言未能成德,而求以入道者。浊不易澄,静存则心体自洁;安贵于久,动察则神智不穷。满遭损,故不欲盈也;速易敝,故不新成也。吾愿学人虚而有容,朴而无琢,浑浑灏灏,随在昭诚悫之风,斯人心未有不化为道心、凡气未有不易为真气者。切勿以深莫能测,遂逡巡而不前也!

第十六章 虚极静笃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人欲修大道,成金仙,历亿万年而不坏,下手之初,不可不得其根本。根本为何?即玄关窍也。夫修真炼道,非止一端,岂区区玄关妙窍可尽其蕴哉?盖天有天根,物有物蒂,人有人源,断未有无始基而能成绝大之功、不朽之业者。试观天地未开以前,固阗寂无闻也;既辟而后,又浩荡无极矣。谓未开为天根乎?茫荡而无著,固不可以为天根。谓已辟为天根乎?发育而无穷,亦不得指为天根。是根究何在哉?盖在将开未开处也。又观人物未生之时,固渺茫而无象也。既育以后,又繁衍而靡涯矣。谓未生为本乎?溟漠而无状,固不得以为人物之本。谓既育为本乎?变化而靡穷,亦不得视为人物之本。是本果何在哉?亦在将生未生之时也。欲修大道,可不知此一窍而乱作胡为乎?太上示人养道求玄之法,曰“至虚极,守静笃,吾以观其复”。此明修士要得玄关,惟有收敛浮华,一归笃实,凝神于虚,养气于静,至虚之极,守静之笃,自然万象咸空,一真在抱。故《易》曰:“复见其天地之心乎。”又邵子云:“冬至子之半,天根理极微。一阳初动处,万物始生时。”此时即天理来复,古人喻为活子时也。又曰:“一阳初发,杳冥冲醒。”此正万物返正,天地来复之机,先天元始祖气,于此大可观矣。但其机甚微,其气甚迅,当前即是,转念则非。不啻石火电光,倾俄间事耳。请观之草木,当其芸芸有象,枝枝叶叶,一任灿烂成章,艳色夺目,俱不足为再造之根,复生之本,惟由发而收,转生为杀,收头结果,各归其根,乃与修士丹头或无异也。归根矣,又由动而返静矣,既返于静,依然复诞降嘉种之初,在物为返本,在人为复命,非异事也。一春一秋,物故者新;一生一杀,花开者谢。是知修士复命之道,亦天地二气之对待,为一气之流行,至平至常之道也。能知常道,即明大道。由此进功,庶不差矣。世之旁门左道,既不知大道根源,又不肯洗心涤虑,原始要终——或炼知觉之性,或修形气之命,或采七金八石以为药,或取童男幼女以为丹,本之既无,道从何得?又况狃于一偏,走入邪径,其究至于损身殒命者多矣。是皆由不知道为常道,以至索隐行怪,履险蹈危,而招凶咎也。惟知道属真常,人人皆有,物物俱足,知之不以为喜,得之不以为奇,如水火之于人,一任取携自如,休休乎虚而能容,物我一视,有廓然大公之心焉。至公无私如此,则与王者。民吾同胞,物吾同与,体天地而立极,合万物以同源,不相隔也,斯非与天为一乎?夫天即道,道即天;天外无道,道外无天。惟天为大,惟王则之;惟道独尊,惟天法之。故人则有生而有死,道则长存而敝。虽至飞升脱壳,亦有殒灭之时。然形虽亡而神不亡,身虽没而气不没。《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其斯之谓欤?是皆从虚极静笃,而观来复之象,乃能如此莫测也。学者可不探其本而妄作招凶哉?

太上示人本原上工夫,头脑上学问。此处得力,则无处不得力。学者会得此旨,则恪守规中,绵绵不息,从无而有,自有而无——虽一息之瞬,大道之根本具焉;即终食之间,大道之元始存焉。从此一线微机,采之炼之,渐渐至于蓬勃不可遏抑,皆此一阳所积而成也。纵浩气塞乎天地,阳神贯乎斗牛,何莫非一点真气所累而致乎?学人不得这个真气,但以后天形神为炼,不过如九牛之一毛,沧海之一粟耳,何敢与天地并论乎?惟行此道而与天地同体,乃极亿万年不坏,修道者须认真主脑,采取不失其时可也。

第十七章 功成身遂

太上,不知有之(诸家皆作“下知有之”,然与经意不合,此传写之误也);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犹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犹兮句言优游感孚,慎重其诰也。)

太上治身之道,即治世之道,总不外一真而已。真以持己则己修,真以应物则物遂,虽有内外之分,人己之别,而此心之真,则无或异焉。人能至诚无息,则人之感之者亦无息;人或至诚有间,则物之应之者亦有间。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修其身而天下自平,丧其真而天下必乱也。自三皇五帝以逮于今,从未有或异者。太上欲人以诚信之道自修,即以诚信之道治人。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在己不知有治之道,在人观感薰陶,亦不觉其自化,而不知其所之。此上古之淳风,吾久不得而见矣。故太上曰:“太上不知有之。”以君民熙熙皞皞,共嬉游于光天化日之下。倘非诚信存存,乌有如斯之神化乎?至皇古之休风已邈,太上之郅治无闻,则世风愈降,大道愈乖,有不堪语言见闻者。若去古未远,斯道尚存,天性未漓,真诚尚在,但非太古之笃实,亦为今世之光华。同一治也,一则无心而自化,一则有意以施仁。保民如保赤子,爱民如爱家人。斯时之尊上而敬长者,亦若如响所应。即感孚不一,德化难齐,亦惟亲之爱之,奖之誉之,绝不加以词色,俾之怀德畏威。是虽不及太上,然亦遵道遵路之可嘉,所谓“大道废,有仁义”者也。是皇降为帝,帝降为王,皆本知德以行王道者也。以后古风已远,大道愈偷,王降为霸,假以行真,心各一心,见各一见,与帝王之一德感孚者远矣。故礼教犹是,政刑犹是,法制禁令亦犹是,而此心之真伪,则杳不相若焉。惟借才华以经世,凭法度以导民,处置得宜,措施合法,使民望而畏之,不敢犯法违条,即是精明之主,太平之世。等而下之,不堪言矣。恃智巧以驱民,逞奸谋而驭众,以神头鬼面之心,为神出鬼没之治。当其悻悻自雄,嚣嚣自得,未有不以为智过三王,才高五霸,而斯世之百姓,卒惕惕乎中夜各警,其侮民也实甚。斯民虽不敢言,而此心睽违,终无一息之浃治,所以不旋踵而祸乱随之矣。孔子曰:“上好信则民用情。”倘信不足于己,安能见信于民?此上与下所以相欺而相诈也。夫制度文诰条教号令之颁,虽圣人亦所不废,然情伪分焉,感应殊焉。惟帝王以身作则,以信孚民,法立而政行,言出而民信,卒至光被四表,功成事遂,如尧之于变时雍,舜之躬己无为,而百姓皆谓“我自然”。噫!此真信之所及,以视信不足于内者,相判何啻天渊哉。

道德一经,原是四通八达,修身在此,治世在此,推之天下万事万物,亦无有出此范围者。即如此章太上二字,言上等之人,抱上等之质,故曰太上。上德清净无为,六根皆定。其次敬爱化民,有感即通。其次威严驭世。其次以智巧导民,所谓术也。而其极妙者莫如信。信属土,修炼始终,纯以意土为妙用。故太上云“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是丹本也。信非他,一诚而已。人能至诚无息,则丹之为丹,即在是矣。但信与伪相去无几,克念作圣,罔念作狂。人禽界,生死关,所争只一间耳。吾愿后学寻得真信,以为真常之道可也。信在何处?即是玄关一窍,人其知之否?

第十八章 大道废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尝观上古之世,俗尚敦庞,人皆浑朴,各正其性,定其命,安其俗,乐其业,一如物之任天而动,率性而行,无事假借,不待安排,顺其性之当然,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庄子谓臃肿鞅掌之徒,蠢朴劳瘁,动与天随,饶有真意。此所以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是何如之化理哉?要不过浑浑沦沦,无思无虑,与大道为一而已矣。无如皇风日降,大道愈衰,为上者于是有仁义之说,兢兢业业,无敢或荒。夫由义居仁,亦圣贤美事,未可厚非;而特拟诸古昔盛时,大道昌明,人心浑噩,不言仁义而仁义自在个中者,固大有间矣。故太上为之叹曰:“大道废,有仁义。”由是上与下慕仁义者窃其名,假仁义者行其诈,虽仁义犹是,而作为坏矣。此岂仁义之不良耶?殆由穿凿日甚,拘于仁狃于义者为之害耳。然犹曰仁义也,虽不及大道之真,尚未至于大伪也。自此以后,世俗愈乖,人心弥坏,即仁义之传,其所存者,亦几希,但见朝野内外,上下君臣,一以智而炫其才,一以慧而施其使,此来彼往之内,大都尔诈我虞矣。不能一道同风,安望齐家治国?所以父子生嫌,兄弟起衅,甚至夫妇朋友,亲戚乡邻,人各一心,心各一见,几如胡越之不相亲也,何况其他!万一有子能孝,朝廷特为奖之;有父能慈,乡里共为称之。噫!父慈子孝,原是天地之常经,家庭之正轨,又何足表扬哉?乃至三党六亲不知,而忤逆之风日炽,阋墙之衅时闻,所以有能孝能慈者,固不胜郑重,而表其居里,以风天下焉。不诚远逊大道隆盛之期,子有孝而不知其为孝,父克慈而并忘其为慈者哉!虽然,即此能孝能慈,亦是因不和而返为和之道,但今之世好为粉饰,徒事铺张,言慈孝而袭取慈孝之名者,殊难枚举。又况五霸之后,骨肉相摧,君臣交质,无怪乎上有昏庸之主,下有跋扈之臣,而国家自此不靖矣。赖有忠肝义胆者出而安邦定国,虽成败利钝,未可预知,而尽瘁鞠躬,一片孤忠可表。数不可回以力挽,势不可救以心全。如诸葛武侯之六出祁山,姜伯约之九伐中原是也。况人臣事主,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幸而国祚承平,同襄补衮之职;不幸而强梁迭起,各展济世之才。世有昏乱,天所以显忠臣也;世有忠臣,天所以维昏乱也。然忠臣出矣,即使昏乱能除,一洗干戈之气,化为礼义之邦,亦不及皇古之无事远矣。呜呼!忠靖之臣,愿终身埋没而不彰——不然,一人获忠臣之名,天下蒙昏乱之祸,不大可痛哉!

此太上感慨世道,伤今思古,欲人返朴还真,上与下同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其道常足;熙熙皞皞,大家相安于无事,而不知其所之者。即有仁义智慧、孝子忠臣,一概视为固然,不知其为有,且羞称其为有,此何如之浑朴乎!虽然,此为治世之论,推之修身之法,亦不外是。首句喻言浑沦之俗,太朴未彫,犹章贞之体,不假作为,自成道妙。若一丧本来之天,则不得不借先天阴阳以返补之。夫阴阳一仁义也,即“大道废,有仁义”之说。至于审取一身内外两个真消息,凭空以智慧采取温养,此中即不纯正,多杂后天,不能不有伪妄。此又“智慧出,有大伪”之意也。他如采阴补阳,所以和六根之不和,使归于大定,即孝慈之喻也。猛烹急炼,所以靖一身之昏乱,使跻于清明,即“忠臣”之旨也。知此则道不远矣。此太上明复命归根之学,究有何道哉?不过率其浑然粹然之天而已,修之者亦修此而已。

第十九章 少私寡欲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天下人物之众,贤愚贵贱不等,总不外理气贯通而已。其所以扦格不通,情睽意阻者,皆由上之人无以为感,下之人无以为化耳。古来至圣之君,顺自然之道,行无为之政,不好事以喜功,不厌事而废政,虽有聪明睿智,一齐收入无为国里,清净乡中,使下观而化,自然亲其亲,长其长,安其俗,乐其业,无一民不复其性,无一物不遂其生者。此上古之世,人皆敦厚,物亦繁衍,其利不诚百倍哉!若至仁之主,素抱慈善之性、恻怛之心,一以济人利物为事。浩浩荡荡,浑浑沦沦,不言是非,不言曲直,而任天以动,率性以行,自然无党无偏,归于大中至正之域。斯民之观感而化者,为子自孝其亲,为父自慈其子。虽有不孝不慈之人,相习成风,旋且与之俱化,此何如隆盛也耶!后世聪明绝顶,敏捷超群之君,而出宰物治世,不知道本无为,顺而导之则易,逆而施之则难。故或喜纷更而扰民,设法兴条,究至国家多难,民不聊生。或好功烈而荒政,穷兵黩武,卒至府库空虚,民不堪命,无怪乎民穷国病,攘窃劫夺之风起,而盗贼公行天下。若是者,皆由至巧之君,不知用巧于无为之天,自在之地,欲富国而贪利,以至国势不振,民风不靖如此也。苟能至巧无巧,如其心以出之,顺其势以导之,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自然如水之趋下,火之炎上,有不可遏抑者焉。斯时之民,犹有不顾廉耻,作盗贼好非为者乎?无有也。此大智若愚,大仁若忍,大巧若拙,后人视之,若有不堪为君,不堪为政者然。然而圣德之涵濡,仁恩之感被,智巧之裁成,虽文采不足于外,而实质则多于内也。理欲原不相谋,足于外自嫌于中,减其文自饶其实。圣之所以弃智,仁之所以弃义,巧之所以弃利,无非自敦其实,自去其文而已。虽然,下民至愚,恒视上之所为以为去就。如此去华崇实,自使小民一其心于本原之地,而不雕不琢。盖所见者为质实无文之政,斯所抱者,皆太朴不凿之真。如此浑完自然,衣服饮食,各安其常;酬酢往来,各率其分。虽气禀有限,难保无私欲之苟萌,然亦少矣、寡矣。总之,圣也、仁也、巧也,皆质也;智也、义也、利也,皆文也。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皆令文不足,质有余,而各有专属也。民之食德饮和于其中者,又乌有不利益无穷,孝慈日盛,盗窃化为善良耶?此隆盛之治,吾久不得而见之矣。

此喻修养之道,先要存心养性,心性一返于自然,斯后天之精气,亦返于先天之精气。倘未见性明心,徒以后天气质之性、知觉之心为用,则精属凡精,气属凡气,安得有真一之精、真一之气合而成丹乎?修行人须从本源上寻出一个大本领、真头脑出来作主,于是炼精炼气炼神,在在皆是矣。悟得此旨,不但知太上之经,治世修身,处处一串,即四书五经,无在非丹经矣。它注言在上之人,绝弃圣智,而民只知有利,故趋利者百倍;绝弃仁义,而民不知爱亲,故大反乎孝慈——此不当绝弃者而绝弃之,其弊如此。至于巧利圣智仁义相悖,能绝之弃之,盗贼何有?此当绝弃者绝弃之,其效如此。此讲甚“高”。三者以下,谓治民不必以令,但命令必本于躬行所系属者为要。见素则识定,抱璞则神全,少私寡欲,所谓有天下而不与也,非裕无为之化者,曷克臻此?

第二十章 独异于人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几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指未离母腹时)。乘乘兮(指任天而动)若无所归(指不著迹)!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谓无欲于外)其若海,飂兮(谓不泥于形)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

圣人造诣极高,称为绝学。纯是一腔生意,融融泄泄,无虑无思。《诗》曰:“上帝临汝,毋二尔心。”以故素位而行,一任穷通得丧,无入而不自得,故曰“无忧”。此等境界,以常人不学无术者较之,殆不啻天渊之别,然亦所隔不远焉。如应声然,同一应也,唯者之直与阿者之谀,应犹是也。而所以应者,相去究竟有几何哉?自古圣凡之分,不过善恶;而善恶之别,只在敬肆,所争仅一念之间耳,又相去何若哉?盖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毫厘之差,千里之谬,人所战兢惕厉,时以为畏者,我亦安可不畏人之所畏哉?是以下手之初,务须收敛神光,一归混沌,于动于静,处变处常,俱如洪荒之世,天地未辟,浩浩荡荡,不啻夜之未央。如此,则中有所主,外物不扰。予以施之事为,措诸政令,自然众人化之熙熙然。食圣人之德者,如享太牢之荣;游圣人之宇者,如登春台之乐。此岂孤修寂静可比其性量哉?所以功满天下而不知功,行满天下而不知行。众人所喜,我独淡泊恬静,渺无朕兆。如婴儿初胎,孩子未成之时,一团元气,浑然在抱,上下升降,运行不息,适与天地流通,杳不知其归宿矣。人有为而我无为,是众人有余地以自容,我竟遗世而独立,迥非众人所能及也。自人视之,鲜不谓为愚;返而观之,惟觉洗心退藏于密,安其天定其命,此岂愚人之心哉?不过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焉耳。不然,何以使人乐业安居,如此之感而神化之速也。若此者,皆由太极一团浑沦在抱,沌沌兮如鸡子之未雏,无从见为阴阳,亦且毫无知识。俗人则昭昭然无事不详,我独昏昏然一无所识;俗人则察察然无事不晓,我独闷闷然一无所明。岂真昏而无知,闷而不觉哉?殆晦迹韬光,寓精明于浑厚,日增月益,丹成九转,德极圣人,而成万古不磨之仙也。其大而化也,若天地之晦蒙,万象咸包念内。其妙而神也,若行云流水之无止所,群生悉育个中。由其外而观之,众人皆有用于世,我独愚顽而鄙陋。就其中而言,道则高矣美矣,为超群拨萃,绝世特立之圣人。此所由独异于人而为人不可及也。盖凡人纷驰于外,失其本来之天,圣人涵养于中,保其固有之性。圣异于凡,皆由后天以返先天故耳。夫后天为情,子气也;先天为性,母气也。由情以归性,一如子之恋母,依依不舍。故曰“贵求食于母”。孟子曰:“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矣。”圣狂之分,只在一念,道岂在远乎哉?术岂在多乎哉?人欲修道,不于冲漠无朕之际求之,又从何处用功?故曰“玄牝玄牝真玄牝;不在心兮不在肾。究取生身受命初,莫怪天机都泄尽。”生身之初究何有乎?于此思之,道过半矣。

首言圣人绝学。已得常乐我静,并无忧虑。日用行习,一归混沌之天。不彫不琢,无染无尘,所谓仰之弥高,令人无从测度,真有可望而不可及者。顾功虽如此之极,究其相隔,不过一念敬肆之分。人可畏其高深莫测,而却步不前耶?颜子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洵不诬也。然,却非等顽空之学,了无事功表见于世。圣人自明德以至新民,使群生食德饮和,嬉游于光天化日。斯道也,何道也?至诚尽己性、人性、物性之道。噫!尽性至此,复何学哉?不过食母之气而已。

第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

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窈兮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孔德之容,即玄关窍也。古云:“一孔玄关窍,乾坤共合成。中藏神气穴,名为坎离精。”又曰:“一孔玄关大道门,造铅结丹此中存。”《契》曰:“此两孔穴法,金气亦相胥。”故道曰“玄牝之门”,儒曰:“道义之门”,佛曰“不二法门”。总之皆孔德之器能容:天地人物,咸生自个中。无非是空是道、非空非道,即空即道。空与道,两不相离。无空即无道,无道亦无空。故曰:“唯道是从。”欲求道者,舍此空器何从哉?但空而无状,即属顽空,学者又从何处采药结丹?必须虚也而含至实,无也而赅至有,方不为一偏之学。修行人但将万缘放下,静养片晌,观照此窍,惚兮似无,恍兮似有。虚极静笃之中,神机动焉,无象者有象。此离己之性光,木火浮动之象,即微阳生时也。再以此神光偶动之机,含目光而下照,恍兮若有觉,惚兮若无知,其中阳物动焉,此离光之初交于坎宫者。其时气机微弱,无可采取,惟有二候采牟尼法,调度阴蹻之气,相会于气穴之中。调度采取为一候,归炉温养为一候。依法行持,不片晌间,火入水底,水中金生,杳杳冥冥,不知其极,此神气交而坎离之精生也。然真精生时,身如壁立,意若寒灰,自然而然,周身苏软快乐,四肢百体之精气,尽归于玄窍之中。其间大有信在,溶溶似冰泮,浩浩如潮生。非若前此之恍恍若有,惚惚似无,不可指名者也。此个真精,实为真一之精,非后天交感之精可比;亦即为天地人物发生之初,公共一点真精是矣。如冬至之阳,半夜之子,一岁一日之成功,虽不仅此,而气机要皆自此发端。俨若千层台之始于累土,万里行之始于足下一般。此为天地人物生生之本,本源一差,末流何极?以故自古及今,举凡修道之士,皆不离此真气之采,然后有生发之象。遍阅众物初生,无不同此一点真精,成象成形。我又何以知众物之生有同然哉?以此空窍之中,真气积累,久则玄关开而真精生焉。要之,恍是光之密,惚是机之微。离中真阴,是为恍惚中之物;坎中真阳,是为杳冥中之精。学者必知之真,而后行之至也。

此恍兮惚是性光发越,故云“有象”;惚兮恍是以性光下照坎宫,而真阳发动,故云“有物”。窈冥之精,乃二五之精,故云甚真。欲得真精,须知真信。真信者,阴阳迭运,不失其候之调,俟其信之初至,的当不易,即行擒伏之功得矣。凡人修炼之初,必要恍惚杳冥,而后人欲净尽,天理常存,凡息自停,真息乃见。此何以故?盖人心太明,知觉易生。若到杳冥,知觉不起,即元性元命,打成一片。此个恍惚杳冥,大为修士之要。学人当静定之时,忽然偶生知觉,此时神气凝聚丹田,浑然精然,自亦不知其所之,此性命返还于无极之天也。虽然外有是理,而丹田中必有融和气机,方为实据。由此一点融和,采之归炉,封固温养,自能发为真阳一气。但行功到此,大有危险。惟有一心内守,了照当中,方能团结为丹药,可以长生不老。若生一它念,此个元气,即已杂后天而不纯矣。若动一淫思,此个气机即驰于外,而真精从此泄漏矣。古人云:泄精一事,不必夫妻交媾,即此一念之动,真精已不守舍,如走丹一般。学人必心与气合,息与神交,常在此腔子里,久之,自有无穷趣味生来。然而真难事也;设能识透玄机,亦无难事。起初不过用提掇之法,不许这点真气驰而在下,亦不许这个真气分散六根门头;总是一心皈命,五体投诚。久久自然精满不思色矣。愿学者保守元精,毫不渗漏。始因常行熟道,觉得不易;苟能一忍再忍,不许念头稍动,三两月间,外阳自收摄焉。外阳收摄,然后见身中元气充足,而长生不老之人仙从此得矣,仙又何远乎哉?

第二十二章 全而归之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大道之要,必至无而含至有;却至有而实至无,始为性命双修之道。盖以性本无也,无生于有;命实有也,有生于无。若著于虚无,便成顽空;著于实有,又拘名象。纵不流于妄诞不经,亦是一边之学,究难与大道等。修行人必先万缘放下,纤尘不染,于一无所有之中,寻出一点生机出来,以为丹本。古人谓之真阳,又曰真铅,又曰真一之气是也。太上云曲则全,言人身隐微之间,独知独觉之地,有一个浑沦完全、活泼流通之机,由此存之养之,采取烹炼,即可至于丹成仙就。昔人喻冬至一线微阳,至于生生不已。又喻初三一弯新月,渐至十五月圆,无非由曲而全之意也。夫曲隐也,隐微之处,其机甚微,其成则大。即《中庸》云曲能有,诚是。要之一曲之内,莫非理气之元;全体之间,亦是太极之粹——即曲则全,故曰“曲则全”。圣人寻得此曲,兢兢致慎,回环抱伏,如鸡温卵,如龙养珠,一心内守,不许外露。久则浩浩如潮,逆而上伸,一股清刚之气,挺然直上,出乎日月之表,包乎天地之外。坤卦谓坤至柔而动也刚,皆由致曲之余,潜伏土釜,积而至于滔天,勃不可遏,有如是耳。且夫枉而为阴为柔是此气,直而为阳为刚亦此气,虽曰由枉而直,其实即枉即直。自隐曲中洞彻本源之后,其见则易,为守则难。惟优焉游焉,直养其端倪,更卑以下人,谦以自待,庶无躁暴急迫之性,不生邪见,不动凡火,方能成金丹。由是以神驭气,以气合神,隐显无端,变化莫测,所谓至诚无息,体物无遗,无在而无不在也,何其盈乎?然必须谦乃受益,洼乃为盈也。不然乌能包涵万有哉?况乎一曲之微,皆吾人本来之物——所谓敝也,敝即故也。《中庸》“温故而知新”是。学人欲得新闻以生新意,非从此故有之物以温之,何能得新?是亦即敝即新也。虽然敝亦无几耳,惟从其少而养之,浩然之气,大可以塞天地贯斗牛。若谓道浩潮弥纶,无在不是,取其多而用之,吾恐理欲杂乘,善恶莫辨,时而守中,时而采药,时而进火退符,著象执名,多多益善,究属无本之学,未得止归,终是一个迷团。莫怪乎毕生怀疑莫悟也。圣人抱一以自修,又将施之天下,为天下楷模。使不知一曲之道实为一贯之道,而偶有所离——偶离则无式,无式则无成,道何赖焉?夫道本天人一理,物我同源,为公共之物。何今之学者,每固执己见,谓人莫己若,即此矜骄之念,已觉障敝灵明,而不知酌古准今,取法乎上。《中庸》云:“君子之道闇然自章,小人之道的然自亡。”诚修士所宜凛凛矣。纵使几于神化,亦属分所宜然,职所当尽,何必炫耀于世,夸大其功!若使自伐,不但为人所厌,即功亦伪而不真。古人功成告退,并不居功之名,宜其功盖天下,为万世师也。至于自修自炼,犹衣之得暖,食之得饱,皆自得之而自乐之,且为人所各有而各足之,何必骄傲满假,自矜其长!虽云智慧日生,聪明日扩,亦是人性所同然,不过我先得之耳,何长之有?若使自矜其长,则长者短矣!人虽至愚,谁甘居后?争端有不从此起耶?君子无所争,故天下莫与争能。古所谓“曲则全”者,诚非虚言也,谓非全受而全归之者欤?

此即中庸,其次致曲、曲能有诚之道。曲即隐曲,道曰“玄窍”,佛曰“那个”,儒曰“端倪”。是又非虚而无物也。天地开辟,人物始生,尽从此一点发端,随时皆有动静可见。其静而发端也,不由感触。忽然而觉,觉即曲也。其动而显像也,偶然感孚。突焉而动,动即曲也。要皆从无知无觉时,气机自动,动而忽觉,此乃真动真觉。但其机甚微,为时最速,稍转一念、易一息,即属后天,不可为人物生生之本,亦不可为炼丹之根。吾人受气成形,为人为物,都从此一念分胎,修道之邪正真伪,孰不自此一念发源耶?《周书》曰:“罔念作狂,克念作圣。”圣狂一念之分,如此其速,此即一曲之谓也。古人喻为电光石火,又如乘千里骥绝尘而奔。此时须有智珠朗照,方能认得清楚。既识得此个端倪,犹要存养之、扩充之,如孟子所谓火始然,泉始达,浩浩炎炎,自然充塞天地。然扩充之道,又岂有它哉?非枉屈自持,则不能正气常伸。非卑洼自下,则不能天德常圆。惟守吾身故物,不参不二,温其故,抱其一,不求之于新颖之端,不驰之于名象之繁,斯乃不至于愈学愈迷,而有日新又新之乐矣。古圣人知一曲为成仙证圣之阶,遂将神抱气、气依神、神气合一而不离,以为自修之要,以为天下之式。倘自见自是,即昧其明而不彰,况自伐则劳而无功,自矜则短而不长。智起情生,往往为道之害。惟不自见自是,自伐自矜,斯心平气和,自然在彼无恶,在此无斁,又谁与之争哉?道之潜移默契如此,非抱一者包能全受全归,以返其太始之初乎?

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道本无声无息,故曰“希言”。道本无为无作,故曰“自然”。夫物之能恒,事之能久者,无非顺天而动、率性以行,一听气机之自运而已。若矫揉造作,不能顺其气机,以合乾坤之运转,日月之升恒,适有如飘汤之风,狂暴之雨,拨大木,涌平川,来之速,去亦速,其势岂能终日终朝哉?虽然,孰是为之?问之天地而天地不知也。夫天地为万物之主宰,不顺其常,尚不能以耐久,况人在天地,如太仓一粟,又岂不行常道而能悠久者乎?故太上论道之源,以无为为宗,自然为用。倘不从事于此,别夸捷径,另诩神奇,误矣!试观学道之士,虽东西南北之遥,声教各异,然既有志于道,不入邪途,无不吻合无间。行道而有得于心谓之德。既知修道,自然抱德。凡自明其德,绝无纷驰者,无不默契为一。故曰“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又何怪诞之有耶?下手之初,其修也有道有德,有轨有则,脱然洒然,无累无系。到深造自得之候,居安资深,左右逢源,从前所得者,至此爽然若失;工夫纯粹,打成一片,恰似闭门造车,出而合辙,无不一也。故曰:“失者同于失”。此三者功力不同,进境各别。至于用力之久,苦恼之场,亦化为恬淡之境,洋洋乎别饶佳趣,诩诩然自畅天机。苦已尽矣,乐何极乎!故曰:“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可见无为之体,人所同修;自然之工,人所共用。虽千里万里之圣,千年万年之神,时移地易,亦自然若合符节,有同归于一辙者焉。倘谓自然者不必尽然,则有臆见横于其中,有异术行乎其内;或著于实而固执死守,或执于空而孤修寂炼。如此等类,不一而足,皆由不信无为之旨,自然之道,而各执己见以为是。无惑乎少年学道,晚景无成!志有余而学不足,终身未得真谛,误入旁门。可悲也夫!可慨也夫!

此言无为自然之道,即天地日月,幽冥人鬼,莫不同此,无为自然,以生为遂,为用为行而已矣。凡人自有生后,聪明机巧,昼夜用尽,本来天理,存者几何?惟有道高人,一顺天理之常。虽下手之初,不无勉强作为,及其成功,一归无为自然之境,有若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者焉。故以圣人观大道,则无为自然之理,昭昭在人耳目,有不约而同者,若以后人观大道,则无为自然之诣,似乎惟仙惟圣,方敢言此;凡人未敢语此也。《中庸》云:“生学困勉,成功则一。”不将为欺人之语哉?非也。缘其始有不信之心,由不道之门,其后愈离愈远,所以无为自然之道,不能尽同,而分门别户,从此起矣。学者明此,方不为旁门左道所惑也。

第二十四章 跂者不立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于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前云希言自然,非若世之蚩蚩蠢蠢,顽空以为无为,放旷以为自然者比。其殆本大中至正之道,准天理人情,循圣功王道,操存省察,返本还原,以上合乎天命,故无为而无不为,自然而无不然也。《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殆其人欤?过则病,不及亦病。《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是也。即如人之立也,原有常不易。跂者,两足支也。《诗》曰“跂予望之”,以之望人,则可高瞻远瞩,若欲久立,其可得乎?跨者两足张也,以之跨马,则可居于鞍背,若欲步行,又焉能乎:明者不自是,自是则不明。彰者不自见,自见则不彰。自伐者往往无功,有功者物莫能掩,何用伐为?自矜者往往无长,有长者人自敬服,奚用矜为?若不信无为自然之道,不知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致为皆听诸天,何等自在!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行止浑于无心,何等安然!倘不知虚而无朕,即是大而能容,或加一意,参一见,若食者之过饱,行者之过劳,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学者须顺天德之无违,循物理之自得,不惟人不可参杂作为于其间,即物亦当听其安闲。调其饮食,苟稍不得其宜,越乎常度,或多食之,或苦行之——如犬之过饱则伤,牛之过劳则困——是亦不安于内而有恶于己焉。故曰:“物或恶之。”彼矫揉造作,以期能立能行,昭明表彰,功堪动人,长可迈众者,断断乎其难之也。有道之君子,深为鄙之,不屑处己。

此希言自然,不外一个清净。何谓清,一念不起时也。何谓净?纤尘不染候也。总要此心如明镜无尘,如止水无波,只一片空洞了灵之神,即清净矣。倘若世之庸夫俗子,昏昏罔罔,终日无一事为,即非清净。惟清中有光,净中有景,不啻澄潭明月,一片光华,乃得清净之实。若有一毫自见自是,自伐自矜之意,便是障碍。所以学道人务使心怀浩荡,无一事一物扰我心头、据我灵府,久久涵养,一点灵光普照,恍如日月之在天,无微不入焉。只怕一念之明,复一念之肆,则明者不常明矣。昔孟子之所长,在于养气,气不动则神自灵,神灵则心自泰,故不曰养心而曰养气,诚以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苟不求养气而徒曰养心,无惑乎终身不得其心之宁者多矣。心果清净,真阳自生。一切升降运行,顺其自然为要。如跂者必使之立,跨者必使之行,余食过饱,赘行过劳,皆未得其当,物犹恶之,而况人乎?是以有道之君子,不忍出此也。

第二十五章 道法自然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名之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王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者何?即鸿濛未判前,天地未兆,人物无形,混混沌沌,浑然一气。无涯无际,无量无边,似有一物,由混沌而成,盘旋实际,先天地而生者,所谓无极是也。寂虚而育生机,寥廓而含动意,所谓太极是也。万物皆有两,惟太极无二。自一动而开天地、分阴阳,四象五行,包含个内。人物繁衍,日月充盈,岂不生育多而太极衰乎?不知此个混成之物,视不见,听不闻,无物不有,无时不在,孑然独立,浑然中处,却又生生不已,化化无穷——自混沌以迄于今,初不改其常度,且独立之中,一气流行,周通法界,开阖自如,循环不已。以凡物而论,似乎其有困殆矣!孰知周流三界,充满群生,天赖以清,地赖以宁,谷赖以盈,人赖以生,无非顺其自然之运。其间生者自生,成者自成,而太极浑然完全,却不因之而稍殆。虽千变万化,迭出不穷,莫不由此而有兆有名,故可为天下母也。夫天至高也,以高而可名;地至厚也,以厚而可名。惟此无极之极,不神之神,无声无臭,无象无形,而于穆不已。吾亦不知其所名,惟字之曰道。以道为天地群生共同之路,公共之端。道可包天地,天地不能包道。道可育群生,群生不能育道。以其浩浩渊渊,靡有穷极,强名之曰大。大哉道乎!何其前者往,后者续,长逝而靡底乎?大之外又曰逝,何其超沙界,充绝域,悠远而难测乎?逝之外又曰远,凡事变极则通,穷极则反,何其宛转流通,回环而不已乎?故又名之曰反。如此之名,不一其称,只可稍状其大。然大孰有过于道者乎?道之外惟天为大。天之外惟地为大。地之上惟王为大。故东南西北之中,有四大焉,王处其一。王为庶物首出之元,以管理河山,统辖人物,可与天地并称为大。但王为地载,故王法地以出治也。地为天覆,故地法天以行令也。且天为道育,故天法道以行政也。而要皆本于自然,无俟勉强,不待安排。是道岂别有法哉?吾亦强名之曰“道法自然”而已矣。学者性命交修,惟法天地之理气以为体,法天地之功效以为用。斯修性而性尽,炼命而命立矣,岂空言自然者所可比哉?

天地浑沦磅礴,浩荡弥纶,至显至微,最虚最实。而凡形形色色,莫不自个中生来,此何物耶?生于天地之先,宰乎天地之内,立清虚而不稍改易,周沙界而无有殆危,真可为天下母也。未开辟以前有此母气而后天地生,既开辟以后有此母气而后人物肇。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曰大。大则无所不包,逝则无所不到,无曰远莫能致。须知穷极必反,道之大,不诚四大中所特出者哉?学人欲修至道,漫言自然,务须凝神调息——凝神则神不纷驰,人之心正,即天地之心正;调息则息不乖舛,人之气顺,即天地之气亦顺。参赞乾坤,经纶天地,功岂多乎哉!只在一心一身之间,咫尺呼吸而已矣。《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其此其之谓欤?人果时时存心,刻刻养气,除饥时食饭困时打眠之外,随时随外,常常觉照,不许一念游移、一息间断,方免疾病之虞。否则稍纵即逝,外邪得而扰之。正气不存,邪气易入,有必然者。古云:人能一念不起,片欲不生,天地莫能窥其隐,鬼神不能测其机,洵非诬也。人谓筑基,乃可长生。哪知学道人就未筑其,只要神气常常纽成一团,毫不分散,则鬼神无从追魂摄魄,我命由我不由天也。吾不惜泄漏之咎,后之学者,苟不照此修持,则无以对我焉。

第二十六章 重为轻根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修炼之道,不外神气二者;调之养之,返乎元始之天而已。其在先天,气浑于无象,厚重常安;神寓于无形,虚灵难状。一到后天,气之重者而轻扬,神之静者而躁动。气不如先天之活泼,常氤氲而化醇;神不似先天之光明,脱根尘而独耀。此命之所以不立,性之所以难修也。学者欲得长生,须知气必归根。夫根何以归哉?必以气之轻浮者,复还于敦厚之域,屹然矗立,凝然一团,则气还于命,而浩浩其天矣;以神之躁妄者,复归于澄彻之乡,了了常明,如如自在,则神还于性,而浑浑无极矣。如此神返元性,气返元命,不啻天地未兆之前,浑浑无际,浩浩靡穷。斯其凝愈固,其行愈速也;其虚无朕,其用无方也。由是气愈重而愈轻,所谓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充塞天地;是神能静而亦能动,《易》所谓妙万物而为神。子思子曰“至诚如神”是。是以圣人之于道也,终日行不离乎辎车之重,恐气轻而累重,反滞其行之机。如此稳重自持,不愈速其行乎?纵有声色之美,货利之贵,是为众人所荣观,不为君子所介意。当前寓目,君子一如燕居独处,超然于物色之外,莫知其为有焉。奈何以万乘之主、至尊至贵,可仙可佛之身而不自爱,反以世路荣观,人寰乐趣为缘,不亦轻其身而自视太小耶?夫轻则人臣——臣即气也——失臣形失气矣;躁则失君——君即神也——失君则失神矣。神气两失而谓身能存,有几乎?此殆不知人身难得,中土难生,而反自轻其身也,不诚大可慨欤?在彼恋尘世之荣华,慕当途之仕宦,只说利己者多,肥家者盛,那知富贵之场,即是干戈之地!古来象以齿焚身,璧因怀获罪,其为害可历数也。人奈何只见其小而不从其大耶?噫嘻痛矣!

此言水轻而浮,为后天之气,属外药;金沉而重,为先天之命,号真铅——又号金丹,又号白虎初弦之气,其名不一,是为内药。先天金生水,为顺行之常道,生人以之,故曰重为轻根。夫人生于后天,纯是狂荡轻浮之气作事,以故水气轻而浮,情欲多生,命宝丧失,所以易老而衰。君子有逆修之法,无非水复生金,轻返于重,以复乎天元一气。是以终日行之,而不离乎辎重。不过亭亭矗矗,屹然特立,厚重不迁,养成浩气,充塞乾坤而已矣。此为逆修之仙道,炼丹以之。总之由有形以复无形,丹道之一事也。火燥而动,为后天之神,属外药;木静而凝,为先天之元性,曰真汞,曰真精,又曰青龙、真一之气,其名亦多,要皆内药。先天木生火,为顺行之常道,生人以之,故曰“静为躁君”。夫人成形而后,纯是智虑杂妄之神用事,以故火性飞扬,变诈百出,性真梏没,所以易弱而倾。君子有倒施之功,无非火复生木,躁返于静,以还乎不二元神。于此虽有荣观,燕处超然,无非万象咸空,一真在抱,养成大觉真金仙,召回霄汉而已矣。此为逆炼之丹道,成仙以之。要之自有觉以还无觉,又修道之一端也。此由外药以修内药,自后天而返先天也。吾更为之畅言曰:生人之道顺而生,修仙之道逆而克,盖不克则不生,亦不克则不能成。河图洛书之所以生克并用也。今之儒释修养,与吾道有异者,大抵彼用顺行,一循自然之度;吾道独逆炼,则有勉强作为之工。倘有不克,无以为生成也。但顺而修则易,逆而修则难。不得真师,不明正法,妄采妄炼,鲜不为害。既得真师,明正法矣,不结仙缘,不修善功,则神天不佑,魔魅来缠,必有将成而败,倾丹倒鼎,连身命俱丧者,此诚不可不慎也。何以逆之克之?始用顺道之常,效夫妻交媾之法,以火入水乡,即是以神入气中,此为凡父凡母交而产药。迨至火蒸水沸,水底金生,斯时玄窍开而真信至,是真阳生而子药产,此为外药。金气既生,真铅自足,予以火促水腾,木载金升,切切催之,款款运之,上升乾鼎,以真铅配真汞,以真火真意引之,下入丹田,即入坤腹,以炉鼎和药物炼丹,此返坎为男,复离为女。颠倒女男,选为宾主,收归炉内,烹炼一晌,再候真阳火动,以为金火大药。此为内药生,又曰大药产。此为灵父圣母交媾而育者也。且前小药之生,动在肾管外,其气小,故曰小药、外药;此则动于气根之内,生时有天应星,地应潮,六根震动之状,故曰内药、大药,又曰金丹。再以此金丹,运起河车,鼓动巽风,施用坤火,合离宫真精而炼之。真气合真精,即以先天阳气,制伏后天阴精,阴精亦合真气而化为圣胎。夫真气,自真精而生者也,为子气,气复归精,故喻子投母胎。所谓子恋母而来,母恋子而住,子母相抱,神气相依。即内然真火,外用阴符阳火,内外交炼,即结为圣胎,所谓“铅将尽汞亦干,化成一块紫金霜”。金丹大道与生人异者,只此处处逆施造化,颠倒乾坤耳。凡有功德,有缘有道之士,遇吾此注,尽可施功,不受异端祸乱。然而天机尽泄于此,如有助德之人,得天启沃,明白此旨,亦毋得轻泄,致于罪咎焉。至若经云“万乘之主”,即人身中之元神也。夫人之心,莫不欲一身安泰,百岁康强,奈何知诱物化,欲起情生,而以身轻用于天下也!此气虚浮而丧气,此神躁动而失神,身之存者,盖亦鲜矣,何况金丹大道乎?此注已将筑基、炼己、结丹、还丹、玉液、小大周天之法则,详细剖明,生等当书缙绅,佩服不忘,庶知之真而行之至也。由是功成道就,永为天上神仙,不受人间苦恼,岂不甚幸,各宜勉旃!

第二十七章 常善救人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摘,善教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圣人之心,只求诸己,不求诸人。其施之于事物也,无为不通,随在皆当,内无歉于己,外无恶于人。《易》所谓“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殆斯人欤?其于行也,时而可行,行之而已。前不见其所来,后不见其所往,抑何辙迹之俱无哉!其行之善有如此。其于言也,时当可言,言之而已。内不见辱于己,外不贻羞于人,如何瑕摘之悉化哉!其言之善有如此。至于物之当计,事之宜筹,揆之以理,度之以情,顺理而施,如情而止,宜多则多,当少则少,何须筹策之劳!即此因应无心,物我俱化,非善计而何?更有宜闭宜结之事,其在他人不闭则乱,不结则散,而圣人外缘悉绝,内念不生,完完全全,非所谓善闭者乎?虽无绳约之束,关键之防,而无隙可乘,俨若弥缝甚固,其不可开不可解也。不诚天理浑全,无懈可击耶?之数者,殆顺乎自然之天,不参以人为之伪,故其效如此。要皆内修而外慕,自正而无它求。所以立己立人,人无遗类;成己成物,物无弃材。其济人利物之善为何如者!是皆自明明德,又推之以理民及物,不谓之重袭其明哉?然而善人初不自知也,善人浑忘物我,故不善者感之而尊为师。善人亦不自满也,见不善人,善人即以之为资,见善则从,不善则改——善人所由益进于善而至于美大化神之域焉。若凡人自恃其才,自逞其能,见善者置之不问,不知奉以为模;不善者弃之如遗,反鄙之而不屑,不知见贤思齐,不贤内省,善恶虽殊,而为己之师资则一也。似此不贵其师,不爱其资,殆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者,不诚昏昧人哉?夫善者师之,恶者戒之。随在皆有益于己,无人不有益于身。是诚修己之要术,治身之妙道也,人其勉之!

此见圣人之语,无所不通。事物之理,即性命之道,体用原是兼赅,本末由来不离。如云善行无瑕迹,推之气机流行,河车自运,亦是如此。若有迹象,即属搬运存想,非自在河车,上合天道之流行。曰“善言无暇摘”,即无法可说,是名说法,又曰祖师西来意。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有瑕可摘,即有言可见,非圣人心领神会之宗旨。释氏曰“道本无言,却被人说坏了”,是其意矣。曰“善计无筹策”,周天之数,不过喻名三百之数,实非有爻策可计;有则非自然火候。曰“善闭无关键”,本是鸿濛未破,元神默默,元气冥冥,返还于元始之初,以结胎而成圣。若有闭则有开,非内炼之道也。曰“善结无绳约”,言神恋气而凝,命依性而住。神气吻合,复还太极,以结成黍米之珠,阳神之体。若有则勉强撮合,非自然之凝聚,而不可以复命归真,顾其功效如此。而修养之要,不过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取法乎善与不善之类,返观内省以为功也。倘矜才恃智,傲法凌人,不贵其师,不爱其资,纵有才智,亦愚昧之夫,终不足以入道矣。于此见修道之要妙,圣凡原同一辙焉。

第二十八章 常德不离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修炼之道,气从阳生。运转河车,行凭子午。到得铅气抽尽,汞精已足,是铅汞会合为一气,此既得雄归以合丹,尤要伏雌以养丹。故曰:“知其雄,守其雌。”夫雄,阳也;雌,阴也。阴阳和合,雌雄交感,而金藏于水;复水又生金,金气足而潮信至,其势有如溪涧然,自上注下,犹溪涧之所蓄糜穷。修行人知阳不生于阳而生于阴,故不守雄而守雌。久之微阳渐生,阴滓悉化,而归根复命之常德,不可一息偶离。从此阴阳交媾,结成仙胎,于是逐日温养以成婴儿,有必然者。《悟真》云“雄里怀雌结圣胎”是也。既铅汞会合,打成一片,复将此交媾之精,养于坤宫煅炼,真铅生矣。此谓知其白守其黑。夫白,精也;黑,水也。此精未产之日,坤体本虚,因上与乾交,坤实为坎。是水中金生,赖坤母以养成,故称母气。《悟真》云“黑中取白为丹母”是也。得到真铅既至,即运一点己汞以迎之。左提右挈,静候白虎首经。果听地下雷鸣,实有丹心贯日、浩气凌霄之状,我仍守我虚无窟子,不稍惊惶,此即炼精化气时也。以后运辘轳,升三车,由夹脊双关上至泥丸,行子午卯酉四正之工,合春夏秋冬四时之序,此即为天下式。凡人物之生长收藏,亦无丝毫差忒不与天合变焉。由是上升下降,送归土釜,化有象以还无象,复归无极之天。此大周天之候,玉液之丹,即在此矣。斯时也,金丹既归玄窍,复合青龙真一之气,炼成不二元神,此即炼气化神时也。再修向上一层,炼神还虚之道——惟混混沌沌,涵养虚无;浑浑沦沦,完全理气;化识成智,浑圣如愚。一日一夜,言不轻发,心无它思,有如椎鲁之夫,毫无知见。纵有侮辱频来,俨若不识不知,一如舜之居深山,无异于深山野人焉。此即知成人之荣,守成仙之辱也。不如此不足以养虚合道。故曰:“开口神气散,意乱火功寒。能知归复法,金宝重如山。”若妄发一言,妄生一念,即同走丹。道愈高,势愈险。炼丹到此,尤为危险之地,是以古人道果圆成之后,装聋卖哑,作颠放狂,殆为养虚合道计也。否亦何乐为此耶?所以心中无一物,实为天下谷。既为天下谷,尤须意冷于冰,心清似水,而真常之玄德,于此方能充足。然而真空不空,妙有不有。始而从无入有,继而从有归无,终则有无不立。此所以由太极而复归浑朴,返本还原之道得矣。虽然,其聚则一,其散则万。以至生生不已,化化不穷,何莫非器之所在;亦何莫非朴之所散!此朴散为器之说也。而圣人用之,不尚器而散朴,殆谓虚寂为一身之主宰,万变之总持,犹人世官长无二。又曰“大制不割”者何?盖以浑然之道,范围不过,曲成不遗,足为宰制之需;若或割焉,亦是矫揉造作,初非本来性天。圣人不割,亦还其混沌之天而已。学者知之否?

此合孔德之容章并看,则知化精、化气、化神之旨,尽于此矣。虽然,其中细密处吾不妨再言之:“昔日逢师亲口诀,只要凝神入气穴。”若非回光返照丹田,则金水必然浑浊。既知凝神坤宫,或作辍不常,则水火必然散漫,先天真一之气又从何生?虽然,修炼之法,凝神要矣,而调息亦不可少焉。苟知神凝气穴,而不知调呼吸之息,下入阴蹻穴中,则神虽住而息不畅,无以扇风动火,使凡息停而真息见,凡心死而真心生。又况神火全凭神息,若无神息吹嘘,不惟水火不清,亦且金胎不化。既凝神调息,知所归宿矣,尤要神融气畅之际,如天未开,冥冥晦晦,然后一切游思浊气,方能收拾干净,犹日月剥蚀一番,自有一番新气象,如此絪絪缊缊,于无知觉时,忽然有知有觉,即是太极开基,玄关现象,又是一阳初动处,万物始生时。此际能把得住,拿得定,正所谓捉雾拿云手段。丹经云“时至神知”,又云“真活子时”,正谓此也。此时即当采取,若稍晷刻,又起后天知觉之私,不堪为金丹之药矣。此个机关,总要于万缘放下,一念不起时,急以真意寻之,方得真清药物。总要静之又静,沉之又沉,于无知无觉时,寻有知有觉处,庶乎得之。既曰一念不起,又何事用意去寻?岂不是有意去寻,又落后天识神乎?殊不知此个真意,如种火然,不见有火而火自在,不过机动而神随,自然之感触有如此者。若谓真属有意,则落于固执。若谓真果无意,又随于顽空。此有意无意之间,学人当自会之。《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是也。如此方是真知真觉,要皆真意为之。虽然,真意由于真心,必其心空洞了灵,不以有物而增,无物而减。有此真心,方有真意。有此真意,乃有真息。总要具有慧照,不错机宜,则炼一次自有一次之长益。到此地步,常常采取,自有真阳发生,还要炼己待时,不可略有一点求动之心,则后天识神不来夹杂,即先天至阳之精,真一之气。久久薰蒸积累,自有大药发生,可以返老还童。只怕不肯积功累行,以立外功。敦伦饬纪,以修内德,无以为承受之基耳。俗云:不怕一,只怕积。不怕骤,只怕凑。诚哉是言也。学人欲知用意之道,切勿徒听自然焉可。

第二十九章 去奢去泰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呴或吹,或强或羸。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道本无声无臭,清净自然。修道者亦当不识不知,纯任自然,此历代祖师心印,自开辟以至于今,无可或外者。无如世之异端旁门,反讥吾道为孤修寂炼,卒至顽空无用,我岂不自思哉?将欲取天下而行有为之政,吾见其不为而不得已,愈为而愈不得已也。盖天下虽大,原有神器为之先。所谓先天大道,希言自然者是。天下为神器之匡廓,神器乃天下之主宰,天下可为而神器不可为也。苟有为焉,始则纷更多事,究至荡检逾闲,而天德尽废,为之正所以败之也。审是与其有为而偾事,何如无为而成功乎!与其有执而失常,何如无执而得道乎!况道原于天,天道无为,而自化生其中者,又何异耶?试观初生之时,乾元资始,或阳往而行先;坤元资生,或阴来而随后。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有必然者。他如气之由伸而屈,吸之则油然而呴;气之由屈而伸,呼之则悠然而吹。如是则生气畅,生机永矣。至于禀受不同,刚柔亦异,或受气多而精强,或受气少而精弱,要皆后天之不齐。物生之各别,故有时而伸,气机蓬勃上载;有时而降,气机油然下隳。是皆天道之自然,非人力所可致也。虽下手之初,不无勉强之迹,然亦因其势顺其时,可行则行,可止则止,勉强中寓自然,固久远而不弊耳。是亦圣人于采药炼丹时,要知去其已甚,去其太奢,去其过泰,在在归于中正,时时处以和平。虽曰有为,而亦等于无为矣;虽曰有作,而亦同无作矣。故有无相生,始可言大道。

此言大道无为——无为者,先天养性之学;然亦有为——有为者,后天炼命之工。须知有为无为,性命之修持名异而其中之主宰,总不可偶动,动则非中。无论有为不是,无为亦非。惟有中主而不乱,知时识势,见可而进,知难则退,则无为得矣,即有为亦得焉。主宰者何?即天下之神器是也。人能知得本原,一归浑浑沦沦,虚灵不昧。始而有为,有为也是;终则无为,无为也是。不然概曰无为自然,则孔子何必言道,何必言困之勉行,何必言择善固执?知修身之道,端在性命;性命之功,须分安勉,不必强为分别,总在人神明其德。如治国然:治则用文,乱则用武,相时而动,听天而行,庶乎左右逢源,无在不得其宜矣。第此可为知者道,难为板滞者言也。

第三十章 故善者果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故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上古之世,各君其国,各忆其民,熙熙皞皞,共安无事之天;人己浑忘,畛域胥化,又焉有战争之事哉?迨共工作乱而征伐起,蚩尤犯上而兵革兴。于是文则有玉帛,武则有兵戎;治则用礼乐,乱则用干戈,朝廷所以文武并重也。然有道之君子,达而在上,辅佐熙朝,赞襄郅治,惟以道事人主,不以兵强天下。此是何故?盖杀人之父兄,人亦杀其父兄。人心思返,天道好还。冤仇报复,靡有休止。又况兵过之乡,人民罹害;师行之处,鸡犬亦空。以故杀戳重而死亡多,尸填巨港,血满长城,无贵无贱,同为枯骨。生之数不啻杀之数,死之人多于生之人。由是井里萧条,田野荒废,而荆棘生焉。且肃杀之气,大伤太和;乖戾之风,上干天怒。因而阴阳不燮,雨旸不时,旱干水溢,频来凶荒,饥谨洊至,民不聊生,朝不及夕。古云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势所必至也。然而饥寒交迫,盗心日生;年岁凶荒,乱民迭作——亦有不得不为兵戎之诘者。古云“兵贵神速,不贵迟疑”,故善用兵者,亦果而已矣。行仁义之师,望若时雨;解倒悬之苦,迎以壶浆。如武王一戎衣而天下定,无非我武维扬,歼厥渠魁已耳。何敢逞杀戮于片时,取强威于一己!其果而胜也,切勿自矜,矜则有好兵之念;切勿自伐,自伐有默武之心。就令除强暴于反掌,登人民于春台,亦安邦定国之常、救世扶危之道,为将帅者分所应尔,何足骄于人哉!夫骄人者好杀人者。纵使果敢弥乱,出斯民于水火,然有三心,虽无杀人之事,而杀人之机已伏于中,非道也。须知行兵之事,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即未损一兵,未折一将,不伤一民,不戕一物,亦未足语承平之雅观。何况非圣王所斯许者,果而勿强焉可也。《诗》云:“劝君莫觅封候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以此思之,兵危事,战凶机,非天下生生之道也。况乎主宾相敌,旷日持久,师老财殚,臣离民怨。可已而不已,其何以为国乎?更有坚壁相持,连年转饷,一旦偶疏,而敌或扼其险要,绝其粮饷——士闻风而预走,军望气以先逃,昔日雄师,今成灰烬,亦何怪其然耶?夫亦曰物壮则老,其势有必然者。且夫用兵之事,以有道诛无道者也。如此喜兵好战,欲安民反致害民,欲弭乱反将生乱,不道极矣。夫诛无道而自行不道,何如屯田防寇,休兵睦邻,早已之为愈也。否则如舜伐三苗,苗民负固,舜不修戎而修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而有苗格。此不威之威,不武之武,胜于威武者多矣,为上者知之否?

此言用火、行符、采取、烹炼之道,是有为有作。比用兵克敌,大是一场凶事,不可大意作去。如曾子之战竸自惕,子思之戒谨时严,方可变化气质之躯,复还先天面目。若童贞之休,未经凿破,未曾损坏者,固可相时而动,遵道而行,无偏无党,无险无危,直致神化之域。如破漏之人与年老之体,后天铅汞将尽,性命何依?不得不用敲竹唤龟、鼓琴招凤二法,而后有玉芝灵苗,刀圭上药,可采可炼,化凡躯于乌有,结圣胎于灵关。第火候至密,非得真师口传,万不能洞彻精微;即得秘密天机,然内德外功,一有不满,犹为神天所不佑。惟虚心访道,积德累功;事事无愧,在在怀仁;以谦以柔,以忍以下;神依于气,气恋夫神;绵绵不绝,造到固蒂深根。决不时而忘之,纷纷驰逐;时而忆之,切切不已。故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即使尽善,而火煅之后,凡气已除,真气未曾积累,势必似无似有,微而难测。且有不炼而气散,愈炼而气愈散者,皆由心有出入,似蔓草之难除。故曰:“师之所至,荆棘生焉。”况乎神火一煅,阴气难留,而多年之残疾,自幼之沉疴,悉被驱逼——其轻者或从汗液浊溺而出,其重者或外生疮毒而化,种种不一。修士不可惊为病也,只要心安即能化气。可见炼己之道,必化凡体为玉体,变浊躯为金躯。切不可惊,惊则又动后天凡火,而大伤元气也。故曰:“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用兵者贵果敢,善用火者贵神速。故曰:“果而已矣。”在修士当此体化纯乾之时,切不可恃;恃其才以为不饥不渴,可以行步如飞,冬不炉夏不扇,无端妙用,迥异常人,而自以为强也。自谓为强,又动后天凡火,不遭外人诽谤,必至内药倾危。况生一自强之心,即令十月怀胎,三年乳哺,件件功成告毕,不差时刻,而自矜自伐,骄傲凌人,殊非载道之器。纵果于成功,亦必果于债事。倾倒之患,安可胜言哉!又况自恃其强,而不知谦下存心,虽与修德凝道,犹草木之坚强者无生气,反不敌柔脆者有生机。势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愈迈,精气愈衰,欲其长享生人之乐得乎?故曰:“物壮则老。”以此言之,自高者适以自下,自豪者适以自危,不道甚矣!不如去其刚强之心,平平常常,安安稳稳,认理行将去,随天摆布来,庶几不强而自强,不道而有道耶?此下手用火之功,大有危险存焉,学者其慎之。

第三十一章 恬淡为上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也。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矣。故吉事尚左,凶事尚右。是以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以丧礼处之。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圣人之治天下也,道德为上,政教次之。至不得已而兴征伐之师,备干戈之用,长子师师,弟子舆尸。为贞为凶,《易》所深戒也。又况逞虎视之雄,奋鹰扬之烈,耀兵革于疆场,肆威武于兵鄙,以侵伐为利用,以争战为能事者乎?如此用兵,非弥乱也,实佳兵也。夫佳兵者,不祥之器。古人以止戈为武,此则以穷兵为能,非君常用之器也。君子常用之器为何?道也,德也,好生恶杀也。若言兵则杀机见矣。夫杀伐声张,河山震动,虽鸡犬为之不安,惨何极乎?况蚯蚓尚且贪生,蝼蚁亦知畏死,物之至微至蠢者,犹深恶之,何论人乎?是以有道之士,不屑处也。凡物贵阳而贱阴——左为阳,生气也;右为阴,杀机也。是以君子之居,平常尚左,独至用兵之际,不尚左而尚右,其贱兵可知矣!就令除残去暴,伐罪吊民,悬正正之旗,布堂堂之阵,要属不祥之器,圣王所不乐耳。夫国家承平,固无需乎武备。一旦边陲告急,叛乱频生,万不得已而用兵,亦惟是步伍整齐,赏罚严肃。凡师行之处,乐供壶浆;兵过之乡,仍安耕凿。所谓克柔克刚,以威以德者,于此可验矣。不逞兵威,不夸将略,惟是恬淡无为,从容自得。虽处戎马纷争之地,俨具步伍安祥之风。以此取城,何城不克?以此制敌,何敌不摧?其胜有必然者。虽然,其胜也亦兵家之常,乌得谓钟鼎铭勋,旗裳纪绩?遂以此为后世美观乎?倘以此为美观,是必忍万姓之荼毒,博一己之功名。无生人之德,而有杀人之心,亦奚可哉?夫乐杀人者,其心残忍,其法森严,不能大度以容人,常苛刻而自是。斯人也不可得志于天下。如得志于天下,苍生无遗类矣。古者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彼偏将军,将之次也,反居其左;上将军,将之上也,转居其右。亦知专杀伐之权者为上将军,偏将必禀命于其上,不得逞杀伐之威,是亦丧礼处军礼矣。夫岂若国书对垒,命士卒咸歌送葬之词也哉?岂谨慎小心之至也。又曰“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者何?明战伐之事,伤彼苍好生之心,实出于无可奈何!故吊古战场者,睹此尸满城濠,血盈沟壑,天地一若含悲,草木一若生愁,而况人乎?即使战而胜,群酋率服,万姓又安,而反己思维,觉宇下苍苍赤子,遭锋镝而流离者半,死亡者亦半,心滋戚矣!何敢以奏凯还朝,歌功颂德而自炫其才能耶?念及此而毫无德色,反多戚容,仍以丧礼处之而已矣。孟子曰:“我善为阵,我善为战,大罪也;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也。”又曰:“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足见神武不杀,仁者无敌,允为治世之良模,而用兵非圣人之常道,王者所不贵也

此喻临炉用火,实为老弱之人,扶衰救弊,不得已而为之,何敢矜奇立异,自诩为功耶?彼旁门左道,以进火退符、采药炼丹,一切有作有为之法,视为神仙之道,误矣,远矣!然少壮之全,不须采炼之工,可以得药结丹,而衰老之躯,气质物欲,濡染已久,不加猛烹急炼之功,则气质不化,物欲难除。以污浊之身,而欲行无为自然之道,安可得乎?是犹屋子不洁,嘉宾难迎。人须扫除身中污垢,而后色相俱空,尘根悉拔,本来真性,自在个中。虽然勉强修持,亦要安然自在,方不动后天凡火,有伤性命。故太上以恬淡为上,胜而不美。否则有后天而无先天,仅凡气而无真气。一腔火性,其能久耶?故曰美之者,是以杀人为乐也。以杀人为乐,则杀机满腹,乌足为天下之主,受天下之福?其不可得志于天下也必矣。是知修炼之士,虽用作为工夫,亦要有仁慈恻怛之怀,谦下柔和之心,斯后天中方有先天。古人火候无爻策,药物无斤两,顺天而动,率性而行。虽有作为,亦不为害也。

第三十二章 知止不殆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也。

道本冲漠无朕,而实万象森列,无人不具,无物不有。人物未生以前,此物实为之本。人物既生以后,此物又为之根。虽至隐至微,而要不可一刻离也;离则万事万物皆瓦裂矣。故曰“道常无名”。为学人计,不得不为之名。曰黍珠一粒,阳神三寸,自在玄宫,周通法界,犹之太朴完全。其物虽小,其用则大。天下万事万物,俱赖此以为君,孰得臣而后之耶?即如侯王操生杀之权,为万民之主,孰敢不奉其命令?人苟得此太朴,拳拳服膺,守而弗失,虽殊方异域,莫不航海梯山而来,况近者乎?可见万国宾服,皆由于斯朴之能守也。夫人自有生后,气质拘之,物欲蔽之,斯道之存者几希。若欲抱朴完贞,惟效法天地而已。天气下降,地气上腾,犹人坎离交媾,水火调和。天地相合,而甘露垂珠,自然降于中宫,此阴阳燮理,日月同宫,谁为为之、孰令致之?皆由以道为之主宰也。然道究有何名哉?或曰“真铅”,或曰“金丹”。古人制此名,皆为后之修士计耳。修士既知其名,即当求实。彼自阴阳交媾,一点落于黄庭,就当止其所而不迁,安其居而不动,斯大道乃常存也。既知所止,中有主而不易,又奚至生灭而遭危殆之辱耶?可见道散于外,浩渺无垠,浑沦莫测。及敛之于内,混混沌沌,退藏有密。学者苟莫知统宗,无从归宿,则散而无纪,即立己犹不能,焉能及人?故曰:“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惟有主归,所以成其大也。子思谓君子之道费而隐,其即此一本散万殊,万殊归一本之道也。

此章甘露是铅汞合而始降,“知止”是神气萃于中宫。太上俱浑言之,吾再详道之:学人欲修性命,先明铅汞。古云:汞是我家固有之物,铅乃他家不死之方。若但言心性,无从捉摸,古仙真借名为汞。此个汞非他,乃心中灵液——从涕唾津精气血液,后天所生阴滓物中,加以神火下照久久,化为至灵之液。此个灵液,元性所寄。盖以本性原来清净,不染纤尘,与太空等。非从后天色身所有之精,用起文武火,加以神光了照,则灵液不化,灵性无依。故炼丹之士,必先炼精化气,所谓“此精不是凡人精,乃是玉皇口内涎。”玉皇比心也,心中灵液即涎也。既得精生汞化,由是灵液下降坎宫,真阳亦复上升,交会于黄庭内釜,我以神气凝注于此,久之真铅从此蓬勃絪缊而有象,此即所谓“得药”也。然灵液取真水也,真阳即真气,真气即铅也。汞为精、铅为凡,二者皆后天有形有象之铅汞,只可顺而生男育女,不可为长生大药。必从此汞之下降,铅之上升,会合中宫,凝神调息,片刻间兀兀腾腾,如雾及烟,如潮如海,才算是真铅,可为炼丹之本,所谓坎离交而得药也。于是运起阳火阴符,逆从尾闾直上泥丸。泥丸久积阴精,与我这点真铅之气,配合为一,即所谓“乾坤交而结丹”是也。阳气上升泥丸,有何景象?觉得头目爽利,非等平日之昏晕,有如风吹云散,而天朗气清,另有一番气象,才算是真汞。以前之汞,还是凡汞,不可以养成仙胎。铅汞会于泥丸,斯时之凡精凡气,合同而化,不见有铅,并不见有汞,是一清凉恬淡之味,化为甘露神水,香甜可口,不似平日粗精浊气,即古人谓“醍醐灌顶”是。从上腭落下,吞而服之,遂入黄庭温养,即封固矣。此个真精一生,浑身苏软如绵,欲睡不睡,欲醒不醒;而平日动荡之身心,至此浑然湛然,不动不摇,自安所止而得所止,又有何殆之有哉?此境非大静大定不能。若夫采取之法,即一意凝注,毫不分散,古人谓之“不采之采胜于采”是。学人行一步自有一步之效验。若无真实处,工犹未至。天机毕露,人其自取证焉可。

第三十三章 知人者智

智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修身之道,不外性命。人欲尽性立命,必先存心养性,保命全形。予以修之炼之,积之累之,则本性长圆,天命在我矣。然欲尽心,必先知性,知得人生之本,纯乎天理,不杂人欲,谓之睿智。由此遏欲存理,时时省察,刻刻防闲,务令私欲尽净,天理流行,洞见本来面目,惺惺不昧,了了常明,即是圆明妙觉。此非外面想像,乃自家真知,他人莫能喻也。故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若欲立命,必先炼己。炼己有两端:一曰物欲——物欲不除,天真难现。舍此而欲得药结丹,亦犹嘉禾杂荑稗之中,不先芟荑,势必苗莠并植。非先胜人欲,常操常存,则有定守,未必有定力也。故曰“胜人者有力。”一曰气质——气质不化,身何由固?所以剥肤存液,剥液存神,剥神还虚,层层剥尽,方能与道合真。苟非精固气壮,焉能战胜群阴,扫除六贼,致令一身内外,精莹如玉,变化凡躯,炼成仙体哉?故曰“自胜者强”。如是炼己了矣,命已立矣,功不于此尽乎?道不于此成乎?虽然,起火有时,止火有候,若当火足之时,不行止火之功,精必随气之动而动,故知止养丹,如贫者之积财而富,常觉有余。既知止火,尤要进火以养丹,退火以温丹。非有志之士,断不能绵绵密密,不二之息如此也。《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其即此强行者有志之谓欤?自此温养之后,但安神息,一任天然,无一时一刻之失所。子思子谓“至诚无息,不息则久”者此也。至若凡身脱化,真灵飞升,亦犹凡人之死。但凡人之死,死则神散;而圣人之死,死犹神完。形虽死而神如生,乌得不与天地同寿耶?

此言知人道、胜人欲,犹是穷理尽性一边之说。惟性见心明,洞彻本原,神强气壮,煅尽阴滓,始能了性立命。性命不分二途,复归于混沌未开之天,而阴神尽灭,阳神完成矣。其间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尚有止火养丹。《悟真》云:“若也持盈未已心,不免一朝遭殆辱。”此之谓也。夫炼精化气,为入胎之始;炼气化神,为成胎之终。不知止火,则气不入于胎。精虽炼而为气,犹可因气之动而复化为精。且不知止火,则神不凝于虚空,气虽炼而成神,犹可因神之动而复化为气。故曰:“知足常足,终身不辱。”太上之言,非欺我也。至若神归大定,气亦因之大定。百年之久,浑同一日。一念游移,即同走丹。如此任重道远,非强行有志者,不能常止其所,历久而不敝也。三昧火化,立上凌霄,虽死犹生,其精神足与天地同寿。金丹始终,尽于此矣。

第三十四章 终不为大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被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道本渊涵无极,浩荡无涯。《诗》曰:“左之左之,君之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观此可见道之随时取用,无人不遂,无物不充焉。斯道也,何道也?万物生生之本也。道在天地,万物资以为生,而不辞其纷扰。以道无不足,故其生无不畅也。虽然,生之遂之之道既足,而物赖以成,亦若物之自生自遂,而道不见为有,其成功为奚如乎?虽不名为有,而天地之大,四海之遥,无人不被其涵濡,无物不荷其帡幪。且听物之自生自育,而道若不知其有生有育。普护一切,包涵万有,斯诚“衣被万物而不以为生”焉。道之功成,浩浩乎无可名也。常无欲也,无欲即常清常净,真常之道也。就其小而名之,虽一草一木之微,无有或外;弥纶万有,无隙可寻;浑然一团,纤尘悉化。此小莫能破之义也。故曰“常无欲可名于小”。就其大而名之,铺天匝地,统育群生;亘古及今,包含万夤,而究无一物之不归,无一夫之或外。此大莫能载之旨也。故曰:“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于大。”圣人之道,何其费而隐哉?夫圣人与道合真,静则守中抱一,浑同于穆之天。动则因物随缘,俨寓时行之象。惟天为大,惟圣则之。圣实与天同其大也。然圣终不以为大也。惟不以为大,故能成其大,此所以为大圣人欤?

此言道之浩浩,生万物而有余,被万物而至足。无小无大,悉包个中。圣能成其大,皆由修造有本。今特详下手之功:如打坐之时,先凝神,继调息。到得神已凝了——不必有浩然正气,至大至刚,充塞天地;只要心无烦恼,意无牵挂,觉得心如空器,一点不有。意若冰融,片念不生,此身耸立,恍如山岳镇静,不动不摇——由是以神光下照于气穴之中,默视吾阴蹻之气与绛宫之气两相会于丹鼎之中。我即以温温神火细细烹炼,微微巽风缓缓吹嘘,自然精融气化。此即炼精化气也。何以知其炼精化气哉?前此未采外来之气,与吾心内之神,两相配合,会成一家。此个坎离各自分散,全不相依,呼吸亦不相调。到得收回外气,以制内里阴精,气到之时,阴精自化。上下心肾之气,即合为一,自然绛宫安闲,肾府自在。外之呼吸,与内之真息,合为一气,浑如夫妇配成,聚而不散。日充月盈,真阳从此现象矣。此即化气之明征也。既已化气,再行向上之事。何谓向上之事?斯时呼吸合、神气交,凝聚丹田,宛转悠扬,几如活龙游泳,一日有无数变化。我惟凝神于中,注息于外,听其天然,自然静极而动,动极而静,此即炼气化神也。到得静定久久,我气益调,前此宛转流行于丹田者,此时烹炼极熟,觉得似有似无,若动若静。精看不觉,细会始知。此际务将知觉之心,一齐泯去,百想无存,万虚全消,即丹田交会之神气,听他自鼓自调,自温自煅,我惟致虚守寂,纯任自然,神入气中而不知,气周神外而不觉。如此烹炼一阵,自有一阵香风,上冲百脉,遍体熏蒸。此所谓神生气也。又觉精神日长,智慧日开。一心之内,但觉一息从规中起,清净微妙,精莹如玉。此所谓气生神也。如此神气交养,两两相生。斯时正宜撒手成空,不粘不脱,若有心,若无意。此炼神还虚之实际也。此三件功夫,一时可行可到。学人须遵道而行,不可但到神气粗交,未至大静,即行下榻。又不可但到神气大交,凝成一片,两不分明,未到虚无清净自在之境,速离坐地。必须照此行持,从炼精起,久久气长神旺,化为清净自然,再加归炉工法,然后合乎天地盈虚消息,与一年春夏秋冬气象,如此始完全一周。工夫照此修持,自然我气益调,我神益静,中有无穷变化、不尽生机。由是日夜行工,绵绵密密,寂照同归,自有真气熏蒸,上朝泥丸,下流丹府,透百脉而贯肌肤,勃然有不可遏之状,此河车之路,自然而通。我不过顺其所通,而略微引起足矣。非若旁门左道,以自家私意空空去运,死死去行,不观他自动自静,而为之起止也。久之丹成道立,走雾飞空,与天为徒。圣人之成其大,诚非轻易也已。

第三十五章 往而无害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无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用之不可既。

何谓大象?即生天生地生人生物之大道。以其无所不包,故曰大象。究何象哉?殆无极而已矣。顾无象为象,究将何所执乎?亦无执为执,斯于道不悖矣。人能常操常存,勿忘勿助,则大象执焉,大道在焉。昔孔子告颜渊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是知大道所归,即天下所归。无论归人归道,俱是心悦诚服,又何害之有耶?吾知一气相贯通,万物皆默化。融融泄泄,上下相安于泰运之天。此直自然之依归,非一时所感激。苟徒饰片时之耳目,未始不源源而来。但如世之雅乐可怀,香饵可口,亦足令过客停骖,流连不去,然可暂而不可常也。惟道无味,不似肥浓甘脆,令人咀嚼不已,餍饫无穷,而人之爽口悦心者,自不厌焉。此无味中之至味,非世味之浓所可拟。虽然,道无方所,亦无形状,难想像亦难捉摸。故曰:视不见,听不闻,而取之靡穷,用之不竭,有如是也。诚范围天地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斯道之所以为大耳。学者其知所向往哉!

此言人必效天地交泰,而后融融泄泄,不啻雅乐可怀,香饵堪味,令人叹赏不置。然其境地非易到也。苟当私欲甚炽,血气将衰之时,不先从极动之处,渐而至于静地,则人心不死,道心不生,凡息不停,真息不见。惟动极而静之际,勿来真意以主持之。此意属阴,为之己土。少焉恍恍惚惚,阴阳交媾,大入杳冥之境,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于此定静之中,忽觉一缕热气,混混续续,气畅神融,两两交会于黄房之间,将判未判,未判忽判。此即真铅现象。心花怒发,暖气融融,元神跃跃,不由感触,自然发生,斯了玄关兆象,太极开基也。斯时惟用一点真心,发真意以收摄之。此意属阳为戊土。其实一意,不过以动静之基,分为戊己之土而已。盖玄牝未开,混沌之中,有此真意为主,即无欲观妙之意,谓之阴土;及玄牝开而真机现,即有欲以观其窍,谓之阳土。一为无名天地之始,一为有名万物之母。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皆此一点真意,为之贯注。修行人能以真意主宰运行,庶不至感而有思,动而他驰。所谓天关由我,地轴由心;宇宙在乎身,万化生于心,皆此时之灵觉,为之运用而主持也。故曰,略先一息,则真机未现,采之无益;略后一息,则凡念已起,采之又多夹杂,不堪为我炼功大药。此须有大智慧、大力量,方能于此一息中认得清、把得定,以为成仙证圣之本。虽然,此个玄关,始而其气柔脆,只觉微有热意从下元起,久则踊跃周身,似有不可遏抑之势。学人须于至微处辨得明白,以我真意主持,毫不分散,久之气机大有力量,一任兀兀腾腾,随其所至,不加一意,不参一见,斯得之耳。到得气机壮旺,一静即天机发动,迅速如雷,虽一切喧闹之乡,不能禁止。总要有灵觉之心,为之主持,乃无差也已。

第三十六章 国之利器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天有盈虚消长,人有寿夭穷通,此亦气数之常。然只可以概凡夫,而不可以律圣人。圣人则有挽回天地之能,扭转乾坤之德,要不外颠倒阴阳,逆施造化而已。即如时至秋也,万物将收,而欲歙弱而难整,圣人则有张天地之气运,强血气之功能焉。时至冬也,万物皆废,而欲槁夺而难生,圣人则有气象之重兴,岁月之我与者。此至微而至明,实常而实异,非圣人之莫喻也。易危为安,反乱为治,非神勇者不能臻此神化。然究其所为返还之术,不过曰柔、曰弱。惟其柔也故能胜刚;唯其弱也,故能胜强。所用者何?人无精则绝,鱼无水则灭,一旦脱之于渊,则水涸而生机息矣。亦犹人元真一之精,则所存者几希。人之与鱼,同一不离乎水。但非天露之水,乃造道渊深,一元之水。汩汩乎来,频相灌溉也。昔庄子谓相濡以沬,相呴以湿,不若相忘于江湖,是其旨也。后世旁门,以有形有质之精,为修炼长生之本,殆不知道之为物,刚健中正,纯粹以精,都从恍惚杳冥、虚无自然而生者。其间火药之密机、烹调之的旨,非圣师不授,非至诚不几,非有功有德、虚心访道、竭诚求师者,未易仙缘凑合。盖天机密秘,天地至重,鬼神最钦,妄传匪人,殃遗九祖。犹国家利用之密器,不可以轻示人。是以君子缜密而不出也,学者亦见及此乎?

此言修道之士,真有宇宙在手,万化生心之妙。然亦不过观天之道、执天之行,顺而取之,逆而施之足矣。非寓生机于杀机之中,即所谓至阴赫赫,至阳肃肃。赫赫出乎天,肃肃出乎地。由至阴而取至阳,所谓资机者此也。人能于黑山窟取阳,鬼窝里取宝,即是盗生机于杀机之内。要皆在天地虚空中取,人身虚静处夺,此精才是真精,非世之凡精可拟。人能盗之不失其时,用一度工,自有一度之进益。劝学者以柔以弱,立德立功,庶得神天之佑,自有仙人传授口诀。否则最大事情,惊天地而动鬼神,纵是神仙,要皆不传者多。盖天机至密,天律最严,不可违也。庄子曰:“使道可献人,则人莫不献之于君。使道可进人,则人莫不进之于亲。使道可与人,则人莫不与之于弟兄。使道可传人,则人莫不传之于子孙。”而皆不可者何?诚以中无德而道不立,中无主而道不行也。合数圣之言观之,则知国之利器,不可轻以示人矣。后世修士,切勿以大道为公,不择人而授,以致自遭天谴,悔之无及。斯殆有公而不公,不公而公之旨,非下学所能参其微也,尚其懔之。

第三十七章 道常无为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道虽自然无为,然著于无为,又成顽空之学。须于无为植其本,有为端其用,无为而有为,有为仍无为,斯体立而道行,道全而德备矣。所谓常应常静,常寂常惺,放之则弥满六合,卷之则潜伏方衷。即此冲漠无朕之时,有此坐照无遗之概。虽曰无为,而有为寓其中;虽曰有为,而无为赅其内。斯大道在我,大本常存。任尊贵王侯,若无此道为根本,则万物皆隔阂而难化。惟能持守此道,则天下人物,性情相感,声气相通,自默化潜移,而太平有象矣。虽然,承平日久,古道难敦。此亦情所必至,理有固然,无足怪也。及创造频仍,繁华肇起,人心愈险,祸乱弥多。此又天地之气数,人所不能逃者。惟圣人具保泰持盈之法,久安长治之谋。于文物初开之世,而以无为、无作、无思、无虑,浑然无名之太朴,为之修诸己而措诸人,导于前而引于后,纯乎天不杂以人,所以内镇宫廷,外镇天下。屯之初九,日盘桓利居贞,为草昧未开者之一镇也。夫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凡朴之镇犹且如此,况无名之朴?合民物而一为之镇乎?倘不归浑穆,断难使会极归极,咸登衽席之安。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浑忘道德,不识天人,斯为得之。故曰:“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自正。”此殆恬淡无欲,郅治无为,上不知所为化,下不知所为应,上与下两相安于无为之道,有不知其然而然者。舜之无为而治,所以独隆千古也。为民上者,可不以无为为本哉?

此论治世之道,无为为本。修身之道,亦不外此。侯王比人之身,至尊至贵,俗云“一劫人身万劫难,既得人身遇已奇”矣。又闻正法,不更美乎?于此不修,则精神必耗,身命难延。一转眼间,气息泯灭,又不知为鬼为蜮,或兽或禽。轮回六道,辗转不停,何时才得出头?今逢法筳大展,大道宏开,可不急急修持,而令岁月之蹉跎耶?万物比人身中五官百体,精神血气,能守此无为常道,则诸虑自息,百骸俱理,肌肤润泽,毛发晶莹,不啻金相玉质。侯王能守,万物自化,比一心内照,则变化通灵。然火候未纯,气质尚在。当此精神大整,智慧频生,或好谈过去未来,以逞其才;或喜语建功立业以夸于世。种种作为,皆由道德未纯之故。惟此玉液丹成,重安炉鼎,再辟乾坤,仍以无名太朴,倾于八卦炉中,内用天然神火,外加增减凡炉,久久火化,连无名之朴亦浑忘焉。此无知无欲,恬然淡然,则凡身变化,自返还于先天一气,而仙道成矣。所谓“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者。太上治世修身之道,其一以贯之者欤!

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上古之风,浑浑噩噩,一任其天;浩浩渊渊,各安其性;上下无为,君民共乐;忠厚成风,讼争不起。何世道之敦庞若此乎?皆由安无为之天,率自然之性。一时各老其老、幼其幼、贤其贤、亲其亲,安耕乐业,食德饮和,不知道德之名,更不闻仁义礼智之说。然而抱朴完贞,任气机之自动,而天地以同流,俨若不教而化,无为而成,自与道德为一,仁义礼智,不相违焉。夫以道德并言,道为体,德为用。以道德仁义礼智合论,则道德又为体,而仁义礼智又为用。后世圣人,虽为化民起见,而立道德之名,分为仁义礼智之说,其实道德中有仁义礼智,仁义礼智内有道德,无彼此,无欠缺也。降至后世而道德分矣。等而下之,仁义礼智亦多狃于一偏。此皆由气数之推迁,人心之变诈,故至于此。太上欲人返本还原,归根复命,乃为之叹曰:上德无为之人,惟率其性,不知有德,是以其德常存;下德有为之士,知德之美,因爱其名,好行其德,惟恐一失其德,顿丧其名。此两念纷驰,浑沦顿破,不似上德之一诚不二,片念无存,由有德而反为无德也。且上德无为,斯时天下之民,一道同风,群安无为之世;下德有为,际此繁华渐起,俗殊政异,共乐有为之常。岂非忘机者息天下之机,好事者启天下之事乎?然时穷则复,物穷则变,人穷则返。当此多事之秋,风俗浇漓,人心变乱,滔滔不返,天真梏没久矣。必有好仁之主,发政施仁,清源正本,易乱为治,转危为安。势不能不有为,然虽有为之迹,而因时制宜,顺理行去,有为仍属无为,所以垂衣裳而天下治也。更有好义之人,际乱离之日,欲复承平,大兴扫除之功,欣欣自喜,悻悻称雄,不能一归淡定。虽或又安宇宙,人物一新,而上行下效,民物之相争相夺者,不能已也。至于上礼之君,人心愈变矣。习往来之仪,论施报之道,或厚往而薄来,或施恩而报怨,则不能安于无事。朝有因革,俗有损益,不能彼此相合,远近同群,稍有不应,而攘臂相争,干戈旋起,不能与居与处而相安。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迄于今,人愈变、事愈繁,而忠信之坏已极,不得不言礼以维持之。无如徒事外面之粉饰,不由中心之发皇。酬酢日多,是非愈众,彼缘礼而维系人心之计者,殆未思应于外不由于中,必至凶终而隙末,欲安于反危。故曰:“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他如智非奇计异谋,预度先知之纠察,乃由诚而明,不思而得,不学而能,自然虚明如镜,岂逆诈臆信所能比哉?然道之华,非道之实。且察察为明,必流于虚诬诈伪而不觉。在己或矜特识,其实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有真识定力,知敦厚以为礼,故取其厚,不取其薄;知虚华之非智,故取其实而不取其华。去取攸宜,而大道不难复矣。

此言道德废而有仁义,仁义废而有礼智,愈趋愈下,亦人心风俗使然,无足怪者。至于修养一事,咽津服气出而道一变,采药炼丹出而道一变,迄于今纷纷左道,不堪言矣!谁复知玄关一窍为修道之要务乎!吾今为人示之:人欲识此玄关,须于大尘劳、大休歇后,方能了彻这个玄关。又曰“念起是病,不续即药”;又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总不外尘情杂念,纷纷扰扰时,从中一觉而出,即是玄关,所谓“回头是岸”。又曰“彼岸非遥,回光返照即是”。但恐于玄关未开时,先加一番意思去寻度;于玄关既开之后,又加一番意思去守护。此念虑纷纷,犹天本无云翳,云翳一散,便现太空妙景;而却于云翳已散之后,又复加一番烟尘,转令清明广大之天,因而窄逼难容,昏暗莫辨矣。佛云:“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此等玄机,总蓍不得一毫拟议,拟议即非;著不得半点思虑,思虑即错。惟于玄关未开时,我只顺其了照之意;于玄关既开候,我亦安其坐照之浑。念若纷驰,我即收回,收回即是。神如昏罔,我即整顿,整顿即是。是如何简捷便易?特人于床上安床,动中寻动,静里求静,就涉于穿凿。而玄关分明在前,却又因后天知虑遮蔽而不在矣。吾今示一要诀:任他思念纷纭莫可了却,我能一觉而动即便扫除,此即是玄关。足见人之修炼,只此觉照之心,亦如天空赤日,常须光明洞照,一毫昏黑不得,昏黑即落污暗地狱。苟能拨开云雾,青天白日,明明在前。如生他想,即落凡夫窝臼,非神仙根本。总之仙家无他妙诀,惟明心见性,乃修炼要旨。若问丹是何物?即吾丹田中絪缊元气是也。然此元气与我本来不二元神会合一处,即是返还太极无极、父母未生前一点天命。人能以性立命,以命了性,即可长生不死。但水府求玄,欲修成金液之丹,不得先天神息,采取烹炼,进退温养,则先天元性与先天元命,不能自加会合为一,攒五簇六而成金丹。虽然,既得元性元命矣,若无真正胎息,犹人世男女不得煤妁,往来交通,亦不能结为夫妇。故丹经云:“真意为媒妁。”兹又云“真息为媒妁”,岂不与古经相悖乎?不知真意者炼丹交合之神;真息者炼丹交合之具,要之皆以神气二者合之为一而已矣。第无真息,则真气不能自升自降,会合温养,结成玄珠;既得真息,若无真意为之号令、摄持、严密,则真息亦不能往来、进退、如如自如。故曰真意者炼丹之要。然真意不得真正元神,则真意从何而始?惟于玄关窍开之初,认取这点真意,于是返而持之,学颜子拳拳服膺,斯得之矣。况元神所流露,即是真意、即是一善,亦即得一而万事毕之道。学人认得分明,大丹之本立矣。昔邱祖云:“息有一毫之未定,命非己有。”吾示学人,欲求长生,先须伏气。然伏气有二义:一是伏藏此气归于中宫,如如不动;二是管摄严密,长生即在此伏气中。除此别无他道,修行人须照此行持,乃不负吾一片苦衷耳。

第三十九章 以贱为本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一也。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榖,此其以贱为本也,非乎?故致数车无车,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

大道无他,一而已矣。一者何?即鸿濛未判之元气,混混沌沌之无极,生成万物之太极。要之元气无形,谓之无极。万物皆从无极而有形,实为天下之根,谓之太极。此即是道。圣人无可名而名之,故曰一。若无一则无物,无物便无一。得之则生,失之则没。自昔元始以来,其得一而成形成象,绳绳不已,生生不息者,大周沙界,细入微尘,无或外也。《中庸》云“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体物不可遗”,孰非此乎?故综而计之,天之清也,得一而清;地之宁也,得一而宁;神之灵也,得一而灵;谷之盈也,得一而盈;万物之生也,得一而生;侯王之正己以正天下也,无非得一以贞而已。纵或大小异象,贵贱殊途,表里精粗,幽明人鬼,至于不可穷诘,孰能外此一以为包罗哉?即如天至高也,无一将恐崩裂;地至厚也,无一将恐发决;神至妙也,无一将恐不灵;空谷传声,气至盈也,无一则恐竭矣;万物负形,气至繁也,无一则恐灭矣;侯王至高而至贵也,无一以贞天下,恐位高则危,名贵则败矣——是一安可忽乎?果能由一散万浩浩荡无垠,渊深莫测,则天地神谷,万物侯王,俱赖此一以为主宰,而蟠天际地,弥纶无隙,充周不穷……如此其极,是高莫高于道,贵莫贵于一也。虽然,自无而有,有何高焉?由微而著,又何贵焉?即使贵莫与京,亦由气之自微而显,故曰“贵以贱为本”。即使高至无极也,亦由气之自下而上,故曰“高以下为基”。他如世之位高如侯,分贵如王,知道之自下而高,由贱而贵,故自称曰“孤”、曰“寡人”、曰“不榖”,此非以贱为本欤?否或不居于贱。自置太高,则中无主而道不立,心已纷而神不凝,欲于事事物物之间,合夫大中至正,复归于一道,盖亦鲜矣。犹推数车者不能居中制外,反不如驱一车者之尚处其内,而得以操纵自如。噫!有车而等于无车,贪多诚不如抱一。又如玉之琭琭而繁多,多则贱生焉;如石之落落而层叠,叠则危起焉——均太上所不欲也。何若抱一者之自贱自下,后终至于高不可及,贵莫可言之为愈也!

此言修道成真,只是此一,无有二也。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然,究何一哉?古人谓鸿鸿濛濛中,无念虑、无渣滓,一个虚而灵、寂而惺者之一物也。此物宽则包藏法界,窄则不立纤尘;显则九夷八荒无所不到,隐则纤芥微尘无所不察。所谓无极之极,不神之神,真无可名言,无从想象者。性命之道,惟此而已。太上以侯王喻人之心,心能常操常存,勿忘勿助,刻刻返观,时时内照,即不失其一。一即独也。独如独觉之地,戒慎恐惧,斯本来之至高至贵者,庶可长保,然此是修性之学,故一慎独便可了得;若炼命则有为有作,倘非从下处做起,贱处炼来,药犹难得,何况金丹?下即下丹田也。贱即下部污秽处也。学者欲一阳来复,气势冲冲,非由下而升至顶上,安得清刚之气,以为我长生之宝?非从下田浊乡,以神火下照,炼出至阳之气,何以为药本丹基?古人谓阴中求阳,鬼窟盗宝,洵不诬也。尤须有一心无两念,方是守一之道。到得自然,人我俱忘,即得一矣。修士到此地位,一任天下事事物物,无不措之而咸宜,处之而恰当,所谓得一而万事毕,其信然耶!倘著形著象,纷纷驰逐,与夫七情六欲,身家妻孥,死死牵缠,不肯歇手,则去道远矣。莫说外物纷纭不可言道,即如存心养性、修道炼丹、进火退符、采取封固,一切名目,皆是虚拟其象,为后之学者立一法程。若其心有丝毫未净,即为道障。太上所以说致数车无车,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焉。夫道只一道,学者又何事他求哉。

第四十章 有生于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大道人人具足,个个圆全,又何待于复哉?不知人自有生以后,气拘物蔽,知诱情生,斯道之为所汩没者多矣。苟非内祛诸缘,外祛诸扰,凝神调息,绝虑忘机,安得一阳发生,道气复返乎?故曰:“反者道之动。”此炼丹之始基也。迨至药已归炉,丹亦粗结,汞铅浑一,日夜内观,而金丹产焉。自此采取之后,绵绵不绝,了了常存,以谦以下,以辱以柔,就是还丹之妙用。然非但还丹当事此,自下手以至丹成,无不当冥心内运,专气致柔。盖丹乃太和一气炼成,修道者当以谦和处之。苟稍有粗毫,即动凡火,为道害矣。故曰:“弱者道之用。”天下万事万物,虽始于有形有象、有物有则,然其始不自有而肇也。圣人当大道之成,虽千变万化,无所不具,而其先必于至虚至无中采之炼之,然后大用流行,浩气充塞于两大。若非自无而炼,焉得弥纶天地,如此充周靡尽乎?故曰:“有生于无。”学人修养之要,始也自无而有,从静中炼出微阳来;继也自有而无,从蓬勃内复归于恬淡;其卒也,又自无而有,混混沌沌,人我俱忘——久之自炼出阳神三寸、丈六金身。可见有有无无,原回环不已,迭运靡穷。学者必照此行持,方无差忒。

此言金丹大道,非有他也,只是真气流行,充周一身。其静也如渊之沉,其动也如潮之涌。惟清修之子,冥心内照,自考自证,方能会之,非语言所能罄。人能明得动机是我生生之本,彼长生不老之丹,岂外是乎?况人人共有之物,无异同、无欠缺。只为身动而精不生,心动而气不宁。于是乎生老病死苦,辗转不休,轮回不已。若欲脱诸一切,非先致养于静,万不能取机于动,反我生初元气。但此个动机,其势甚微,其气至嫩,稍不小心,霎时而生癸水,变经流为后天形质之私,不可用矣。故曰:“见之不可用,用之不可见。”由此一动之后,采不失时,则长生有本,大丹有根。如执所有而力行之,笃所好而固守之,虽得药有时,成丹可俟,无如冲气至和;而因此后之采取不善,烹炼不良,一团太和之气,遂被躁暴凡火伤之,道本至阳之刚,必须忍辱柔和,始克养成丹道。太上所以有“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之教也。然道虽有气动,犹是无中生有;有而不以弱养之,则不能返于虚无之天,道又何自而成?人第知一阳来复,乃道之动机,而不知返本还原,有象者仍归无象——盖有象者道之迹,无象者道之真也。知此则修炼不患无基矣。

第四十一章 大器晚成

上士闻之,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忘;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直者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惟道,善贷且成。

天地未有之先,原是虚虚无无,鸿鸿濛濛,一段氤氲太和之气;酝酿久之,气化充盈,忽焉一觉而动,太极开基矣。动而为阳,轻清之气,上浮为天;静而为阴,重浊之气,下凝为地。天地开辟,而人物滋生。芸芸万姓,有几能效天地之功用哉?惟圣人从混沌中一觉,而修成大丹。以此治身,即以此淑世。虽未敢缄口不言,却亦非概人而授。随缘就缘,因物付物,方合天地大公无我之量。时而遇上士也,闻吾之道,欣然向往,即勤而行之,略无疑意,此其人吾久不得见之矣。时而遇中士也,出于余口,人于伊心,亦属平常,了无奇异,未始不爱之慕之,一蹴而欲几之。无奈世味浓而道味淡,圣念浅而俗念深,或迁或就,若存若亡,知不免焉。至于下等之士,习染日深,气性多戾,一闻吾道,不疑为妖言惑世,便指为聚众敛财。讵知君子之修,造端夫妇;圣人之道,不外阴阳,顺则生人,逆则成仙。其事虽殊,其理则一,而贸贸者,乃谓神仙为幻术。岂有如此修持,遂能上出重霄乎?否则谓天地至广,万物至繁,如此成性存存,即上下与天地同流乎?何以自古仙圣,至今无几也?于是笑其言大而夸,行伪而僻。噫,斯道只可为知己者道,难与浅见寡闻者言矣!夫蜉蝣不知晦暮,蟪蛄不知春秋,井蛙不知江海,又何怪其笑耶!不笑不足以见道之至平而至常,至神而至奇——神奇即在平常之中也。况道本无声色,何有何言?其有所言,亦因后之修士,无由循途而进,历阶而升,故不得不权建虚词、假立名号以引之。人果知虚无为道,自然为功,尤须自阴而阳,由下而上。昧为明本,退为进基。虽明也而昧,庶隐之深而明之至焉。虽进也而若退,庶却之愈速,进之弥远焉。道原远近皆具,我虽与道大适,亦若于己无增,于人无减,夷若类焉。道本大小兼赅,我虽与德为一,亦若无而不有,虚而不盈,德若谷焉。时而大显于世也,喷喷称道,不绝人口,我若无益于己,反多抱愧,故曰“大白若辱”。时而德充于内也,处处施为,不穷于用,亦若有缺于中,益形支绌,故曰“广德若不足”。即其修德立身,建诸天地而不悖,我若自安偷薄,绝无振拔之心,故曰“建德若偷”。若己至诚尽性,质诸鬼神而无疑,我若常变可渝,毫无坚固之力,故曰“质直若渝”。如此存养心性,惕厉神明,虽有谗言,无间可入;纵多乱德,何隙可乘?世有修道明德而遭侮辱者,其亦返观内省。果如此藏踪敛迹,卑迹自下,怍辱为怀,德广而不居,德建而不信,亦若忠直难言,诪张为幻者耶?吾知其未有此也。纵或数有前定,劫莫能逃,天之所为,人当顺受,安于命而听诸天。是以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我于此益信焉。且道无方所形状声臭可言,彼世之廉隅自饰者,规规自守,不能圆转自如,我则大方无方,浑然一团,不落边际,又何模棱之有?凡物之易就者不美观,急成者非大器。我能循循上造,弗期近效,不计浅功,久于其道,自可大成,又何歉于己乎?要之道本希言自然,恍惚为状。我能虚极静笃,则无音而大音出矣,无象而大象形矣!施之四海皆准,传之万世不穷,岂仅推重于一时,而不能扬徽于万代耶?《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斁。”道之建施,实有如此神妙者。其间孰是为之、孰是与之?亦曰:“夫为道善贷且成而已。”此言抱道人间,用无不足,给万物而不匮,周沙界而有余,且使化工大成,真上士也。

太上为世之不自韬光养晦、立德修身者,言彼稍有所得,便矜高自诩。五蕴未空,六尘不净,犹屋盖草茅,火有所借而然。若只修诸己不求诸人,浑浑乎一归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纵有外侮,犹举火焚空,终当自息。如此修己,真修己也。惟其如此,故人与人两相安于无事之天,否则于道无得,反招尤也。孔子曰:“无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其见恶于人也宜矣。修道者如此,可以免务外之思,亦可无外侮之患焉。

第四十二章 损之而益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榖,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敬,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道家始终修炼,惟以虚无为宗。元始天王,道号虚无自然,即是此义。由虚而实,是谓真实。由无而有,是谓真有。倘不虚不无,非但七情六欲,窒塞真灵本体,无以应万事,化阳神;即观空了照,有一点强忍意气持之,亦是以心治心,直将本来面目遮蔽无存。总之虚无者道之体,冲和者道之用。人能如是,道庶几矣。太上曰“道生一”,道何有哉?虚而已矣。然至虚之中,一气萌动,天地生焉。故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无极之先,混混沌沌,只此一虚;及动化为阳,静化为阴,即“《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是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也。其在人身,即微茫之中,一觉而辟,乾坤阖辟,气机往来——静而凝聚者为阴为精;动而流行者为阳为气。若无真意主之,则阴阳散乱,无由生人而成道。可见阴阳二气之间,甚赖元神真意主持其际,所谓“二生三”也。由是一阴一阳,一动一静,气化流行,主宰如故,而万物生生不穷矣——所谓“三生万物”也。或曰:“天一生水,金生水也;地二生火,木生火也;天三生木,水生木也;地四生金,土生金也。”以五行所生,解太上一二三万物生生之义,总属牵强;不若道为无极,一为太极,二为阴阳,天一地二合而成三,斯为明确之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明道为元始虚无一气,化生阴阳,万物之生,即阴阳为之生。冲者中也,阴阳若无冲气,则中无主而主不宁。物之生也,犹且不能,况修道乎?《易》曰:“天地絪缊,万物化醇。”可见精气神三者俱足,斯阴阳合太极而不可分。使阴阳各具,太极无存,则造化失权,万物之生机尽灭。大凡修道炼丹,虽离不得真阴真阳,若无太和元气,则丹无由结,道亦难成,盖道原太和一气所结成也。生人生仙,只是一理,所争只在顺逆间耳。惟以元气为体,阴阳为用,斯金丹之道于是得矣。试观王公大人,位至高也,分至贵也,而自称曰孤、曰寡、曰不榖,其意何居?盖高者易危,满者易损,电光之下,迅雷乘之。惟高不恃其高,贵不矜其贵,而以谦下柔和之心处之,斯可长保其富贵,而身家不至危殆焉。所以孤、寡、不榖,凡人所恶,王公所以之自称也。然则道为天地至宝,修之者可不知谦柔之意乎?《书》曰:“满招损,谦受益。”从无有易之者。夫益不始于益,必先损而后益;损不始于损,必先益而后损。可见富贵贫贱,穷通得丧,屈极则伸,伸极必屈,此天道循环,自然之运,虽天地莫能逃,何况人乎?噫,人道如斯,大道奚异?修士欲得一阳来复,必先万缘俱寂,纯是和平之气,绝无躁切之心。如此损之又损,以至于无,则群阴凝闭之中,始有真阳发生,为吾身之益不少。倘或自矜其才,自多其智,必不虚而志自满,未有不为识神误事,邪火焚身者。欲益而反损,天下事大抵如斯,岂独修道乎?至于一切事宜,无非幻景,不足介意,而人犹以为后起者教。须知金丹大道,所为在一时,所关在万世,岂可不以为法耶?太上所以云“人之所教,我亦教之”也。所教维何?至柔已耳。若不用柔而用刚,必如世上强梁之徒,横行劫夺,终无一人不罹法网,而得以善终。是知横豪者死之机,柔弱者生之路,此诚修道要术。吾之教人,所以柔弱为先也,修士其可忽乎?《悟真》云:“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自是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此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谓。修行人打坐之初,必先寂灭情缘,扫除杂妄,至虚至静,不异痴愚,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此鸿濛未判之气象,所谓道也。忽焉一觉而动,杳冥冲醒。我于此一动之后,只觉万象咸空,一灵独运,抱元守一——或云真意,或云正念,或云如来正等正觉。此时只一心,无两念焉。观其阳生药产,果能蓬勃絪缊,即用前行二候法:采取回宫为一候,归炉封固为一候。是即一动为阳,阳主升;一静为阴,阴主降。再看气机壮否?若已大壮,始行河车运转,四候采取:烹煎饵而服之,立干己汞。此即采阳配阴,皆由一而生者也。至于一呼一吸,一开一阖,无不自一气而分为二气。然心精肾气、心阴肾阳,无不赖真意为之采取、烹炼、交媾、调和。此即阴阳二气,合真意为三体,皆自然而然,无安排无凑合也。要必本于谦和退让,稍有自矜自强之心,小则倾丹,大则殒命。故曰:“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学者须知,未得丹时,以虚静之心恃之;既得丹后,以柔和之意养之——慎勿多思多虑,自大自强可也。此为要诀中之要诀,学者知之!否则满腔杂妄,道将何存?如此而炼,是瞎炼也——一片刚强,虽得犹丧;如此而修,是盲修也——似此无药无丹,遽行采炼运转,不惟空烧空炼,且必伤情伤精。其为害于身心不小,乃犹不肯自咎,反归咎于大道非真,金丹难信:斯其人殆不知道之为道!至虚至柔,惟以虚静存心,和柔养气,道乃未有不成也已。

此言道家修炼,却病延年,成仙作圣,不外精气神三宝而已。然精非交感之精,所谓元始真如,一灵炯炯——前云“惚兮恍,其中有象”是。是由虚而生,虚即道。“道生一”即虚生精,精即性也。气非呼吸之气,所谓“先天至精,一气氤氲”——前云“恍兮惚,其中有物”是。是由一而生,一即精。“一生二”即精生气,气即命也。神非思虑之神,所谓灵光独耀,惺惺不昧,前云“杳兮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是。自二百化,二即气,“二生三”即气化神——神即元神真意也。要皆太和一气之所化也。惟以柔和养之,斯得之耳。若著一躁切心,生一暴戾气,皆不同类,去道远矣。保身犹难,安望成仙!所以有强梁之戒也。太上以忍辱慈悲为教,故其言如此。孔子系《易》,尝于谦卦三致意,而金人欹器之类,示训谆谆,其即此意也欤!

第四十三章 无为之益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道者何?鸿濛一气而已。天地未开以前,此气在于空中;天地既辟以后,此气寓于天壤。是气固先天地而常存,后天地而不灭也。天地既得此气,天地即道。道即天地,言天地而道在其中矣。惟天地能抱此气,故运转无穷。万年不蔽者此气,流行不息、群类资生者亦此气——一气相通也。圣人效法天地,其诚于中者,即所以形于外,内外虽异,气无不同;其尽乎己者,即所以成乎人。人己虽殊,气无不一。究何状哉?空而已矣。一物通而物物皆通;空无不明,一物明而物物俱明。孔子云:“为政如北辰居所,而众星自拱。”孟子云:“君子过化存神,上下与天地同流。”是诚有不待转念移时,而自能如此一气潜孚,一气贯注进。故曰:“天下之大,自我而安。人物之繁,自我而育。古今之遥,自我而通。”圣道之宏,真不可及也。以是思之,宇宙何极,道能包之,抑何大乎!金玉至坚,道能贯之,不亦刚乎!然闻之《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又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是柔莫柔于此矣。虽然,天地无此气,则块然而无用;人物无此气,亦冥顽而不灵。有之则生,无之则没。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以无气则无物也。大而三千世界,小而尘埃毫发,无不包含个中。不惟至柔,抑且无有——非孔子所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体物不可遣者欤?夫何相间之有?顾物至于极柔则无用矣;惟道之至柔,乃能撑持天下之至坚。物至于无有又何为哉?惟道之无有,乃能主宰天下之万有。此不过浑然一气,周流不滞焉耳。故太上曰:“吾是以知无为之大有益焉。”且夫天地无为而自化,圣人无为而自治,究无一民一物不被其泽,非由此气之弥纶而磅礴也哉?其在人身,浩气流行,不必搬运,自然灌溉周身,充周毛发,其获益良非浅矣。至于教之一事,古人以身教,不以言教。是有教之教,诚不若无教之教倍真也。夫天不言而四时行,圣不言而天下化。视之端拱垂裳,无为而平成自治者,不同一辙耶?故曰:“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噫,良可慨矣!

此状道之无为自然,包罗天地,养育群生,本此太和一气,流行宇宙,贯彻天人,无大无小,无隐无显,皆具足者也。是至柔而能育至刚,至无而能包至有。以故一通百通,一动群动,空谷传声,声声相应。道之神妙,无有加矣!非圣人孰能与于此哉!若在初学之士,具真信心,立大勇志,循途守辙,自浅而深,由下而上,始由勉强,久则自然,方能洞彻此旨。总要耐之又耐,忍之又忍,十二时中,不起厌心,不生退志,到深有得,居安资生,左右逢源,乃恍然于太上之旨,真无半句虚诳。至于修炼始基,古云“精生有调药之候,药产有采取之候”。先天神生气,气生精,是天地生物之理,顺道也。若听其顺,虽能生男育女,而精耗气散,败尽而死。太上悲悯凡人,流浪生死,轮回不息,乃示以逆修之道,反本归根,复老为少,化弱为强,致使成仙证圣,永不生灭。始教人致虚养静,从无知无觉时,寻有知有觉处。《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是也。后天之精有形,先天之精无迹,即恍恍惚惚,其中有物,所谓玄关一动,太极开基也,自此凝神于虚,合气于漠,冥心内照,观其一呼一吸之气息,开阖往来,升降上下,收回中宫,沐浴温养。少倾杳冥之际,忽焉一念从规中起,一气从虚中来,即精生气也。此气非有形也——若有形之气,则有起止、有限量,安望其大包天地,细入毫毛,无微不入,无坚不破者哉?是气原天地人物生生之本也,得之则生,失之则死。虽至柔也能御至圣,虽至无也能宰万物,古仙喻之曰药,以能医老病,养仙婴也。故曰“延命酒、返魂浆”,又曰“真人长生根”,诚为人世至宝。古人谓万两黄金,换不得一丝半忽也。凡人能得此气,即长生可期。然采取之法,又要合中合正,始可无患。若有药而配合不善,烹煎不良,饵之不合其时,养之不得其法,火之大小文武,药之调和老嫩,服之多少轻量,一有失变,必如阴阳寒暑,非时而变,以致天灾流行,万物湮没矣。学者能合太上前后数章玩之,下手兴工,方无差错。吾点功至此一诀,诚万金难得,能识透此诀,则处处有把握,长生之药可得,神仙之地无难矣。

第四十四章 多藏厚亡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夫人之好名好货者,莫不以名能显扬我身,货足肥润我身——身若无名,则湮没不彰矣;身若无货,则困苦难堪矣。是以贪名者,舍身而不顾;黩货者,丧身而不辞。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人情类然,古今同慨。然亦思名与身孰亲耶?以名较之,名外也,身内也。人只为身而求名,何以因名而丧身?岂名反亲,而身反疏乎?货与身孰多耶?以身拟之,身贵也,货贱也,人皆为身而求货,何以因货而亡身?岂身反少而货反多乎?亦未思之甚也!夫有名而性不存,与有身而名不显,孰得焉、孰失焉?舍身而货虚具,与失货而命常凝,孰存耶、孰亡耶?以是思之,与其得名货而失身,不如得身而失名货之为愈。况好名货者,损精神伤生命,甚爱所以大费也;厚储蓄者,用机谋,戕身心,多藏所以厚亡也。望重为国家所忌,积厚为造物所尤。古来势大而罹祸,财多而受诛者,不知凡几!皆由不知敛抑,不自退藏,贪多不止,以致结怨于民,获罪于天也。惟知足知止者,一路平常,安稳到底。无辱无殆,不危不倾,而长保其身,并及其子孙。范蠡所以无勾践之患,张良所以有赤松之游也。诚知几之士哉!后起者,将有鉴于斯文。

此借知足知止喻止火养丹,以名喻景,货喻药。贪幻景者多被魔缠,好搬运者难免凶咎。药未归炉,宜进火以运之;药既入鼎,宜止火以养之。火足不知止火,非但倾丹倒鼎,致惹病殃,并且丧命焚身,大遭危殆。又况大道虚无,并无大异人处。或贪美酒美味,艳色艳身,金玉珠玑,楼台宫殿;又或天魔地魔,鬼魔神魔,种种前来试道——或充为神仙,夸作真人,自谓实登凌霄宝殿——因此一念外驰,以致精神丧败,大道无成者不少;又或识神作崇,三尸为殃,自以为身外有身,而金丹至宝,遂戕贼于倾刻者亦多。若此等等,总由火足不止火,丹回不养丹,所以志纷而神散,外扰而中亡。修炼之士,幻名幻象,幻景幻形,须一笔勾销,毫不介意,如此知止知足,常养灵丹,则止于至善,永无倾颓焉。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道本虚无自然,顺天而动,率性以行,一与天地同其造化,日月同其升恒,无有而无不有,无为而无不为也。当大道未成未盈之时,不无作为之迹,犹有形象可窥,觉得自满自足,不胜欣然;乃至大成之后,又似缺陷弥多,大成反若无成焉。大盈之余,又似冲漠无状,大盈反若未盈焉。是岂愈学而愈劣,愈优而愈绌乎?非也。盖道本人生固有之良,清空无物,静定无痕,一当形神俱妙,与道合真,我即道,道即我,有何成何盈之有?若使有成有盈,犹是与道为二,未抵神化之域。是以修道之士,愈有愈无,愈多愈少,绝不见有成与盈也。故大成若缺,大盈若冲。以故万象咸空,一真独抱。因物为缘,随时自应,诚塞乎天地,贯乎古今,放之而皆准也。其用岂有敝哉?其用岂有穷哉?当其心空似海,神静如岳,又觉毫无足用者。然及其浩气常伸,至刚至大,抑何直也?乃反觉屈郁之难堪。神妙无方,可常可变,抑何巧也?乃惟觉愚拙之无知。言近旨远,词约理微,非义不言,非时不语,辩何大乎?而总觉讷讷然,如不能出诸口。惟其如屈如拙如讷若此,是以心与虚,志与下,德与广,业愈崇焉。此殆道反虚无,学归自在。一与天地之运转而不知,日月之往来而不觉,所以其成大且久也。若皆太极之理,顺阴阳之常,久久熏蒸。铅火充盈,寒数九而堪御;薄团镇定,伏经三而可忘——太上所谓躁胜寒,静胜热者,其即此欤?至于清明在躬,虚灵无物,一归浑穆之天,概属和平之象,又何躁、何寒、何静、何热之有哉?学者具清静之心,化寒暑之节,而吾身之正气凝,即天下之正道立矣,又何患旁门之迭出耶?

此明道之至平至常,至虚至无。人未造虚无之境,平常之域,只觉其盈,不见其缺;只觉其优,不见其绌。所以太上云:“少则得,多则惑。”谚云:“洪钟无声,满壶不响。”洵不虚也。大德不德,是以有德;大为无为,是以有为,非谦词也。道原虚无一气,惟其有得,是以无得;惟其无得,是为有得。故道愈高,心愈下;德弥大,志弥卑,斯与道大适焉。若一有所长,便诩诩然骄盈矜夸,傲物凌人,其无道无德,大可见矣。太上故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方为得之。学者切勿视修道炼丹,一如百工技艺之术,自觉有益,斯为进境。若修道总以虚无为宗,功至于忘,进矣。至于忘忘,已归化境。夫以学道之士,退则进,弱则强。虚为盈,无为有,以反为正,以减为增。故学之进与不进,惟视心之忘与不忘耳。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知足常足。

天下有道,君民皆安,征伐无用,故放马归林,开田辟地,以期粪其田而已。天下无道,世已乱矣,时有为焉,盗贼迭兴,干戈日起,不用兵马,乌能已乎?故戎马养于郊野,以待国家之需要。是马之却也为有道,马之生也因无道,马之关于天下大矣。呜呼!安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型仁讲义,敦诗说礼,长安有道之天!无如升平久而享用隆,嗜好兴而贪婪出。既得乎此,又歉乎彼,而奇技淫巧之物,悉罗列于前。鲜衣美食之不足,又思乎寝室瑶台。千里邦畿犹不广,复念及于万里圻封。吁嗟!内作色荒,外作禽荒,又加之以尚利急功,穷兵黩武,苛求不已,贪得无厌,内外侮乱,不亡何待?缘其故皆由一念之欲肇其端也。欲心起而贪心生,贪心生而未得期得,既得恐失。若此者,纲常不坏,祸患不兴,国家不至覆败,天下不底灭亡,未之有也。故曰:“罪莫大于可欲。”假使无欲,贪何由生?贪既不生,则苟合苟完苟美之风,不难再见也。其曰“祸莫大于不知足”——夫人既欲心不起,此志常满,此心常泰,无求于世,无恶于人。事之得也任之,事之不得也亦任之,祸从何而起乎?又曰“咎莫大于欲得”——人既知足,自能守分安命,顺时听天,无谄无骄,不争不夺,率由坦平之道,长沐太和之风,又何咎之有哉?况真心内朗,真性内凝,修己以静,常乐于中,素位而行,不顺乎外。自然有天下者,常保其天下;有国家者,常保其国家;有身命者,常保其身命。所患者欲心一起,不克剪除,卒至穷奢极欲而莫之救也。欲求天下有道得乎?自古得失所关,只在一念。一念难回,遂成浩劫。此罔念所以致弥天之祸也。存亡所系,介于几希。几希克保,定启鸿图。此克念所由造无穷之福也。如此则知一念之欲,其始虽微,其终则大,可不慎欤?故曰:“知足,知足常足。”彼不知足者,愈求愈失,因愈失而愈求。遂致力倦神疲,焦劳不已,有何益耶?岂知穷通得失,主之在天,非人力所为。与其劳劳日拙,何苦休休之为得也。若知足者,顺其自然,行所无事,何忧何虑?不伎不求,又焉往而不臧耶?人其鉴诸!

此以天下比人身,以马比用火炼丹。人如有道则精盈气足,何事炼丹?顺而守之足矣。如其无道,则精消气散,不得不用元神真息以修治其身心。但下手之始,养于外田,故曰“戎马生于郊”。俟其阳生药产,而后行进火退符之功,野战守城之法,收归炉内,慢慢温养。迨垢秽除尽,清光大来,一如天下又安,国家无事,归马华山,故曰“却走马以粪”。但天下之乱,一身之危,莫不由一念之欲所致。若不斩除,潜滋暗长,遂至精髓成空,身命莫保,可悲也乎?凡人欲心一起,必求副其愿而后快。即令事事如意,奈欲壑难填,贪婪无厌,得陇望蜀,辗转不休——有天下者失天下,而有身命者,又岂不丧其身命乎?《诗》曰:“不伎不求,何用不臧?”惟知足者可以安然无事,而常居有道之天。不须功行补漏,但顺其自然,与天为一而已矣。太上戒人曰“罪莫大于可欲”三句,是教人杜渐防微,戒欺求慊工夫,与孔门言“慎独”,佛氏云“正觉”,同一道也。学者曾见及此否?

第四十七章 不为而成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君子万物皆备,不出户庭以修其身。而世道之变迁,人心之更易,与夫推亡固存,反乱为治之机,无不洞晰于方寸。此岂术数为之哉?良以物我同源,穷一己之理,即能尽天下之理。是以不出户而知天下也。古人造化由心,不开窗牖以韬其光,而无言之帝载,不息之天命,与夫生长收藏,阴阳造化之妙,无不了彻于怀。此岂揣摹得之哉?亦以天人一贯,修吾身之命,即能契帝天之命。是以不窥牖而见天道也。若遨游他乡,咨询天下之故;交接良友,讲求天命之微,未尝不有所知。吾恐不求诸己,而求诸人,不索之内,而索之外,纵有所知,较之务近者为更少矣。故曰:“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焉。明明道在户牖之间,奈何舍近而图远耶?孟子曰:“言近指远者善言也,守约施博者善道也。”以此思之,为学愈近愈远,弥约弥博,近与约安可忽乎哉?是以圣人抱一治涵三,观空习定,身不出门庐,足不履尘市,木石与居,鹿豕与游,一步不移,一人不友,似乎孤寂矣。而神定则慧生,虽不行而胜于行者多矣;虽无知而胜于知者远矣。凡人以所见为务,圣人则不见是图,故终日乾乾,惟于不睹不闻之地,息虑忘机;莫见莫显之间,戒欺求慊。只有内知,绝无外见,似乎杳冥矣,而无极则有生。虽不见而弥彰矣,虽无名而愈著矣。至于天下人物之繁,幽灵鬼神之奥,皆此无为之道为之。有伦而有要,成始以成终。所患者拘于知觉,著于名象,功好矜持,心多见解,致令此志纷驰,不能一德,此心夹杂,不如太虚,所以道不成而德不变。无惑乎枉劳一世精神,终无所得也。若此者,以之治世,不能顺理成章,无为而天下自归画一;以之修身,不能炼虚合道,无为而此身自获成真,彼徒外求奚益耶?故君子惟慎其独,而人道之要,天命之原,有不求而自知者。

此言道以无为为宗,慎独为要,则无为而无不为,无知而无不知矣。然非枯木槁灰之无为也。吾前云“万象咸空,一灵独照”,此为真意;又曰“一觉而动,一阳发生”,是为元气。采药炼丹,不过炼此性命二者。若无真意,性将何依?若无真气,命何由修?以真意采真气,两者浑化为一,即返于太极之初,斯谓之丹。故无为之中,又要有作有为;无知之内,又要有知有觉,方不堕空,不著有。迨至功力弥深,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久之空色两忘,浑然物化,斯与道大适矣。不知人道,观天道可知。孔子曰“天何言之,四时行、百物生”,即是无为之为。斯为至道之精。盖无为是天性,有为是天命;无知是元神,有觉是元气。天地间非二则不化,非一则不神。神而不神,不神而神,斯得一而两、神而化之妙境焉。此非吾言所能罄也。在尔修士,长养虚静,常守虚灵,斯性命常存,而大道可成矣。切勿以无为有为,各执一边——虽正宗也,旁蹊开焉,请各自揣量可也。

第四十八章 为道日损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故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学者记诵词章,与百工技艺之务,皆贵寻师访友,多见多闻,而后才思生焉,智巧出焉。知能愈广,作为愈多,始足以援笔成文,运斤成风。故曰:“为学日益。”若为道则反是。如以博览群书,泛通故典为事,不克返观内照,一心内守,则搜罗遍而识见繁,必心志纷而神明乱,虽学愈多道愈少,久则浑然太极,汩没无存矣。故为道者,须如剥蕉抽茧,愈剥愈少,弥抽弥无,以至于无无之境,斯为得之。修道至此,自然神妙莫测,变化无方:其聚则有,其散则无;欲一则一,欲万则万;日月星辰,随我运转;风云雷雨,听我经纶。其大为何哉?虽然,学者行一节、丢一节,如食蔗然,吃尽丢尽,仍返于无。故曰“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无为而无不为得矣。试观取天下者,不得不兴兵动马,称干比戈,乌得无事?然有事之中,须归无事,庶能一心一德,运筹帷幄,则心志不纷,谋猷始出。故出征者号令严明,耳不听外言,目不见外事,心不驰外营,始能运用随机,取天下犹如反掌。不然纷纷扰扰,事愈多则心愈乱,心愈乱则神愈昏,贼甫至而不能镇静自持,兵初交而遂凌乱无节。如此欲一战成功,难乎不难?又况东夷未靖,西戎又兴,彼难未平,此波复起——若不知静以制动,逸以待劳,鲜有不委去者。古之败北而走,倾城而亡,莫不由有事阶之厉也。兵法所以有出奇制胜,设疑设伏之谋。敌人望之,旌旗满目,草木皆兵,虽大敌当前,亦心惊胆落,未有不望风先遁者。惟有事视如无事,万缘悉捐,一心内照,如武侯于百万军中,纶巾羽扇,自在清闲,所以西蜀偏安,得延汉旅于危亡之际;若有事于心,则方寸已乱,灵台无主,似徐元直之为母归曹,不能再献奇谋,佐先帝以中兴,乌足取天下乎哉?

此言修道之人,若见日益,不见日损,则心昏而道不凝矣。故曰:“德惟一,二三则昏。”惟随炼随忘,随忘随炼,始不为道障。若记忆不置,剌剌不休,实为吾道之忧也。故必渐消渐灭于一无所有,斯性尽矣。然后由无而生有,所以能出没鬼神,变化莫测焉。经中云“天下”喻道,“取天下”喻修道,“有事无事”,喻有为无为。人能清净无为,纯是先天一气,道何难成?此即取天下之旨也。若搬运有为,全是后天用事,便堕旁门。此又不可取天下之意也。或曰采药炼丹、进火退符,安得无为?须知因其升而升之,非先有心于升也;随其降而降之,非先有心于降也。即至采取不穷,烹炼多端,亦是纯任自然,并无半点造作,虽有为也而仍属无为矣。彼徒咽津服气者,乌足以得丹而成道哉?

第四十九章 圣无常心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圣人在天下,惵惵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圣人之心,空空洞洞,了了灵灵,无物不容,却无物不照——如明镜止水,精光四射,因物付物,略无成心,何其明也!大无不载,小无不包,妍媸美恶,毫无遗漏,何其容也!虽然,究何心哉?不矫情、亦不戾物?故曰:“圣人无常心。”盖谓圣人未至不先迎,已过不留恋,当前不沾滞——无非因物赋形,随机应变,以百姓之心为心而已。夫百姓又何心哉?不过好善恶恶而已。所以圣人于百姓之善者,奖之劝之;于百姓之不善者,亦无不诱而掖之。是善与不善,圣人皆以阔大度量包容之。自使善者欣然神往,而益勉于为善矣;不善者亦油然心生,而改不善以从善矣。斯为“德善”矣。上好善则民莫敢不从。其感应之机,自有如此之不爽者。圣人又于百姓之信者,钦之仰之;于百姓之不信者,亦无不爱之慕之。是信与不信,圣人俱以一诚不二包涵之。自使信者怡然理顺,而弥深于有信矣;不信者亦奋然兴起,而易不信以从信矣。斯为“德信”矣。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其施报之理,不诚有如此之至神哉?民德归厚,又何疑乎?况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圣人以一心观众心,一理协万理。天下虽大,纳之以诚;百姓虽繁,括之以义。纵贤奸忠伪,万有不齐,而圣人大公无我,一视同仁。开诚布公,推心置腹,浑天下为一理,自有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其过化存神之妙,岂若后世劝孝劝忠,示礼示义,所能几及耶?故曰“惵惵然为天下浑其心”焉。盖视天下为一家,合中国为一人,其仁慈在抱,浑然与百姓为一如此。故百姓服德怀仁,无不爱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仰之同师保。凡系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恒视圣人之声容以为衡,此外有所不知。故曰:“百姓皆注其耳目。”百姓之望圣人如此,圣人亦岂有他哉?惟御众以宽,使众以慈,如父母之于孩子:贤否智愚,爱之惟一;提携保护,将之以诚。如此而天下有不化者,未之有也。无为之治如此。以视夫言教法治者,相距不啻天渊矣。

经中“圣人”喻心,“天下”喻身。圣人之修身,不外元神元气。然人有元神,即有凡神;有元气,即有凡气。下手之初,岂能不起他念,不动凡息。惟知道者养之既久,自有元神出现。我以平心待之,即他念未除,我亦以平心待之。如此元神有不见者,未之有也。元神既生,修道有主,又当静守丹田,调养元气。我于此时,于元气之自动,当以和气处之,即凡气之未停,亦当以和气待之。如此而元气有不生者,亦无之也。须知元神为凡神遮蔽,如明镜为尘垢久封,不急磨洗,岂能遽明?元气被凡气汩没,犹白衣为油污所染,不善瀚濯,焉得还原?于此而生一躁心、动一恶念,是欲寻元神以为体,而识神反增其势。欲求见性,不亦难乎?是欲得元气以为主,而凡气愈觉其盛。欲求复命,岂易事哉?惟圣人之治天下,不论善恶诚伪,一以仁慈忠厚之心待之: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一团天真,浑然在抱。即此是虚,即此是道。虚自生神,道自生气。应有不期然而然者。否则,心若不虚,已先无道,而欲虚神之克见,道气之长存,其可得乎?修身治世,道同一道,理无二理,知治世即知修身,明外因即明内理。故以此理喻之,其示学者至深切矣。学人用功,当谨守真常,善养虚无,则元神元气,自常来归。若起一客念,动一客气,恐不修而道不得,愈修而道愈远矣。学者慎之戒之!

第五十章 生生之厚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天地之生物也,虽千变万化,无有穷极,而其道不外一阴一阳,盈虚消长,进退存亡而已。其间亦不外一太极之理气流行而已。夫生死犹昼夜也。昼夜循环,运行不息,亦如生死之循环,迭嬗不已。但其中屈伸往来,原属对待两呈,无有差忒。自出生入死者言之,则遇阳气而生者十中有三,逢阴气而死者,亦十中有三。其有不顺天地阴阳之常,得阳而生,犹是与人一样。自有生后,知识开而好恶起,物欲扰而事为多,因之竭精耗神,促龄丧命,所谓动之死地者,亦十中有三。是生之数,不敌其死之数;阴之机,更多于阳之机。造化生生之理气,不虞其竭乎?然而太极之元,无声无臭,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发为五行,散为万物,极奇尽变,莫可名言,亦无欠缺。所以顺而生之,源源不绝;逆而用之,滴滴归宗。生者既灭,死者又添;死者既静,生者又动——此造化相因之道,鬼神至诚之德,寓乎其间,自元始以至于今,未有易也。不然,万物有生而无死,将芸芸者充满乾坤,天地不惟无安置之处,亦且难蓄生育之机。此消者息之,盈者虚之,正所以存在生之理也。人能知天地生生之厚,即在此消息盈虚,于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于杀机中觅生机,死里求生气,行春夏秋冬之令,含生长收藏之功。顺守逆施,彼天地生化众类,而成万年不蔽之天以此;人身返本还原,以作千古非常之圣,亦莫不由此。此岂靡靡者所能任哉?惟善于摄生之人,用阴阳颠倒之法,造化逆施之方——下而上之,往而返之;静观自在,动候阳生;急推斗柄,慢守药炉;返乎太极,复乎至诚;出有入无,亘古历今;同乎日月,合乎乾坤……以之遗大投艰,亦无入不得。即猛如虎兕,亦且化为同俦;利若甲兵,亦且销为乌有。亦何畏兕角之投,虎爪之措,兵刃之加,而计生死存亡于一旦耶?此何以故?以其无死地也。况圣人炼性立命有年,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日月随吾斡旋,风雷任其驱使。虎兕纵烈,兵刃虽雄,只可以及有形安能施于无形?天下惟无形者能制有形;岂有形者能迫无形乎?噫,万物有形则有生死,圣人无形则无生死,且主宰乎生生死死之原,万物视之以为生死,有何人灾物害,而漫以相加者哉?

此言十为天地之全数,三为三阳三阴。人禀乾三阳而生,遇坤三阴而死。此原是天地一阴一阳,屈伸往来,循环相因之理。非阴无以成阳,非死无以为生。故休息退藏,无非裕生生之厚德于疆也。其在纵情肆欲,灭理丧人同,其死却与人异。盖顺阴阳而生死者,固太极之浑然在抱,俱两仪之真气流行;若逆造化而生死者,皆本来之元气无存,因后起之阴邪太甚。故皆曰“十有三也”。十者全数,即道之包罗天地;三者天一生水,地二生火,一天二地,合水火而为三。且天一生水,金生水也;地二生火,木生火也,四象具焉。土无定位,游行于四象之中,即太极之纯粹以精者,主宰阴阳之气,运行造化之机,在天地则为无极。而太极之原在人身:静则无声无臭不二之元神;动为良知良能时措之真意——合之即五行也。此天地人物,公共生生之厚德,有物则在物,无物则还太虚,不以人物之生死而有加减也。是以善摄生者,入室静修,观我一阳来复,摄之而上升,摄之而下降,摄之而归炉温养,丹成九转,火候十分。所谓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软者是,有何虎兕兵刃之害哉?试观古人,深山僻处,虎兕为群,豺狼与伍,甘心驯伏,自乐驰驱者不少。又有单骑突出,群酋倾心,弃甲抛枪,敬如神明,爱若父母者。它如孝心感格,贼寇输诚;节烈森严,奸回恻念,皆由至诚之德,有以动之也。观上而兕无以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洵不诬也。要之一元之理气,非造化之阴阳。我能穆穆熙熙,至无光明,又何生死之有?彼有生死者其迹也,我能泯其迹,一归浑沦之命,太和之天,虽迹有存亡,而理则长存而不蔽,又何生之足乐,死之堪忧乎?古圣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视刀锯为寻常,烹鼎镬为末事,此何以故?良以有得于中,无畏于外焉耳。故曰“无死地”。它注水之成数七,合为十三亦是。

第五十一章 尊道贵德

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蓄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道无名也,无名即无极。所谓清空一气,天地人物,公共生生之本。以其非有非无,不大不小,无物不包涵遍覆,故曰“大德”。道即万物所共之太极也;德又万物各具之太极也。是故万物资生,本太虚之理;一元之气,溥博弥纶。无巨细无隐显,莫不赖此道以为生,而托灵属命。阴阳燮理于其中,日月斡旋于其内,有如草木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而得以培植其本根。是即道生这,德蓄之也。万物得所涵育,则熏蒸陶鎔,始而有气,久则有形。由是潜滋暗长,日充月盛,而人成其为人,物成其为无遗漏。是以万物莫不以道为尊,以德为贵焉。盖道为生人之理,非道则无以资生;德为蓄物之原,非德则无由蕴蓄。道之尊、德之贵为何如乎?然皆自天而授,因物为缘。不待强为,天然中道。无事造作,自能合德。莫或使之,莫或命之,而常常如是,无一勉强不归自然者。是道也,何道也?天地大中至正之途,圣人成仙证圣之要也。欲修金仙者,舍道奚由人哉?是以凝神于虚,合气于漠。虚无之际,淡漠之中,一元真气出焉,此即道之生也。道既生矣,于是致养于静,取材于动;一直在抱,万象咸空;常操常存,勿忘勿助,则蓄德有基矣。然顺其道而生之,则道必日长;因其德而蓄之,则德必日育。以长以育,犹物之畅茂繁殖,一到秋临而成熟有期也。夫道之既成且熟如此,而其间以养以覆,又岂有异于人哉?要不过反乎未形之初,复乎不二之真而已矣。究之生有何生?其生也,一虚无之气自运。我又何生之有而敢以为有乎?虽阳生之候,内运天罡,外推斗柄,似有为也;而纯任自然,毫无矜心作意于其际,非为而不恃者欤?以此修道,则德益进,而道日长,自然造化在乎手,天地由心,虽万变当前,亦不能乱我有主之胸襟。此不宰之宰而胜于宰也,非深且远之玄德哉?

此言人能盗天地这元气以为丹本,而后生之、育之、蓄之、长之,以还乎本来之天,即得道矣。然欲盗天地之元气,须先识无地之玄关。玄关安在?鸿蒙未判之先,天地初开始,混混沌沌中,忽然感触,真机自动,此正元气所在也,而修炼者必采此以为丹头。有如群阴凝闭,万物退蒧,忽遇冬至阳回,即道生矣。由是成性存存,温养于八卦炉中,久久气势充盈,一如夏日之万物畅茂,即憄蓄矣。物既生盈,花开成实。一如秋来之万宝告成。其在人身,养育胎婴,返回本来面目,即成之、熟之矣。物既成熟。仍还本初,一如冬日之草木成实,叶落归根,还原返三年乳哺,九载面壁,炼就纯阳之体,实成金色法身,必须万缘齐放,片念不存,空空洞洞,静候阳生。虽然,其生也,原来自有,而不可执以为有。即用升降之术,进退之工,未免有为——要皆顺气机之自然,而无一毫矫强,非有为而不恃所为耶?至德日进、道日长,而文武抽添,沐浴封固,无不以元神主宰其间。此有主而无主,无宰而有宰存焉。如此修道,道不深且远哉?故曰“玄德”。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金丹一物,岂有它哉?只是先天一元真气,古人喻为真铅、为金花、为白雪、为白虎初弦之气——种种喻名,总不外乾坤交媾之后,乾失一阳而落于坤宫,坤得此乾阳真金之性,遂实而成坎。故丹曰金者,盖自乾宫落下来的,在人身中谓之阳精。此精虽在水府,却是先天元气,可为炼丹之母。修士炼药临炉,必从水府逼出阳铅以为丹母。故曰:“一身血液总阴,一身阳精人不识。”此个阳精,不在内不在外,不入六根门头,不在六尘队里,隐在形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却又生生不息,是人身之真种子、大根本也。一已阴精,不得先天阳铅以为之母,则阴精易散,无由凝结为丹。是以之气,同类有情之物,烹炼鼎炉;然后先天真一之气、至阴之精,从虚极静笃、恍惚杳冥时发生出来——上丹母也,亦母气也。用阳火以迫之飞腾而上至泥丸,与久积阴业混合融化,降于上腭,化为甘露——此阴精也,亦号子气。由是下降重楼,倾在神房,饵而吞之,以温温神火,调养此先天真气与至阴之精,此即太上曰“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始也母恋子而来,继也子恋母而住,终则子母和偕而相育,阴阳反覆以同归,虽没身不殆也。从此确守规中,一灵内蕴,务令内想不出,外想不入,缄口不言,六门紧闭,绵绵密密,不贰不息,勿助勿忘,有作无作,若勤不勤。如此终身,金仙证矣。否则有济于外图,先已自丧其内宝。所谓“口开神气散,意乱火功寒”。重于外者轻于内,命宝已矣,命根何存?故终身不救也。人能塞兑闭门,宝精裕气,母气、子气合化为丹。古云:元始天王,悬一黍珠于空中,似有非有,似虚业虚,惟默识心融者,乃能见之。小莫小于此丹,能见者方为明哲之士。当其阳气发生,周身苏软如绵,此至柔也。能守此至柔之气,不参一意,不加一见,久之自有浩气腾腾,凌霄贯日。故“守柔曰强”。然下手之初,神光下照于气海,继则火蒸水沸,金精焕发,如潮如火,如雾如烟,我当收视返听,护持其明,送归土釜,仍还我先天一气——小则却病延年,大则成仙证圣,身有何殃可言哉?不然,老病死苦,转眼即来,能不痛耶?要皆人自为之,非天预为限之也。夫人既不爱道,独不爱身乎?切勿自遗身殃,后悔无及。此为真常之道,惟至人能袭其常,不违其道。故日积月累,而至于神妙无方,变化莫测。语云:“有恒为作圣之基,虚心是载道之器”,人可不免乎哉?

此言真阳一气,原从受气生身之初而来。人之生生于气,气顾不重哉?试思未生以前,难道无有此气?既死而后,未必遂灭此气。所谓先天一气,悬于太空之中,有物则气在物,无物则气还太空。天地间举凡一切有象者,皆有生灭可言,惟此气则不生不灭,不垢不洁,不增不减,空而不空,不空而空,至神而至妙者也,故为天下万物生生不息之始气。学道人知得此个始气,则长生之道可得,而神仙之位可证焉。夫神仙亦无它妙,无非以此阳气留恋阴精,久久烹炼,则阴精化为阳气,阳气复还阳神,所谓“此身不是凡人身,乃是大罗天上仙”。倘若独修一物,焉得此形神俱妙,与道合真,而极奇极变,至圣自灵者哉?故火候到时,金丹发象,自然口忘言,舌忘味,鼻忘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谓丹田有宝,自然对境忘情。此轻外者重内,守内者忘外,一定理也。然在未得丹前,又当塞兑闭门,为积精累气之功,且知小丹者为明哲,守太和者自刚强。以神入气,以气存神,忽然一粒黍珠,光通法界,此即金丹焕发,大道将发之候矣。始也以神降而候气,继则气生,复用神迫之使上,驱之令归,即长生之丹得,而身何殃之有哉?是在人常常操守,源源不息可也。

第五十三章 行于大道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惟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綵,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竿。非道也哉!

君子之道,造端夫妇;圣人之道,不外阴阳。苟能顺天而动,率性以行,成己为仁,成物为智。合内外而一致,故时措而咸宜。有何设施之不当,足令人可畏乎哉?无如道本平常,并无隐怪;末世厌中庸中喜奇异,遂趋于旁蹊曲径而不知。有如朝廷之上,法度纪纲,实为化民之具,而彼昏不觉,概为改除。且喜新进而恶老臣,好纷更而变国政。先代典型,尽为除去,犹人身之元气伤矣。朝无善政,野少观型。于是堕农自安,田土荒芜,草菜不治,财之源穷矣。靡费日甚,仓廪虚耗,菽粟无存,财之储罄矣。非犹人身之精气,概消磨而无复有存焉者乎?不图内实,只壮外观。由是衣服必极光华,刀剑务求精彩,饮食须备珍馐,财货更期充足,不思根本之多匮,惟期枝叶之争荣。如此而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在在施为,俱无碍也,不亦离乎?是皆由不须自然之天,日用常行之道,有以致之也。犹盗者窃物。藏头露尾,如竿之立,见影而不见形——喻修道者之以假乱真也。大道云乎哉!

此介然有知,是忽然而知,不待安排,无事穿凿。鸿鸿濛濛,天地初开之一气,先天原始之祖气是。是即孟子乍见孺子之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一念。吾道云从无知时忽然有知,真良知也。此等良知之动,知之非艰,而措之事为,持之永久,则非易耳。当其动时,眼前即是,转瞬而知诱物化,欲起情生,不知不觉,流于后天知识之私。此须而施之,所以可畏也。惟眼有智珠,胸有慧剑,识破妖魔,斩断情丝,自采药以至还丹,俱是良知发为良能,一路坦平,并无奇怪,此大道所以甚夷也。无奈大道平常,而欲躁进以图功者,往往康庄不由,走入旁蹊小径,反自以为得道,竟至终身不悟,良可慨也夫!朝喻身也,身欲修饰,不欲覆灭,必须闲邪存诚,而后人欲始得净尽,天理乃克完全。久久灵光焕发,心田何致荒芜之有?精神团结,仓廪何至空虚之有?不文绣而自荣,匪膏粮而克饱,又何服文采,厌饮食之有?且慧剑锋锐,身外之利刃无庸;三宝克全,身内之货财不竭。若此者,真能盗天地灵阳之气以为丹者也。胡今之人,不由中庸,日趋邪径;一身尘垢,除不胜除?而且妄作招凶,元阳尽失。于是纷来沓往,并鲜空洞之神。荒芜已极,关窍非尽塞乎?力倦神疲,毫无充盈之象。空乏堪嗟,精气非尽塞乎?徒外观之有耀,而文采是将;徒利剑之锋芒,而腰带是尚。亦已末矣!乃犹厌饮食以快珍馐,好货财以期丰裕,何不思学道人巧用机关,盗回元气,固求在内而不在外者也。《易》曰:“作易者其知盗乎?”正此之谓也。若舍此而它图,支离已甚,敢云大道?他注云,“介然”数句,是倏忽而有一线之明,何尝非知。但验诸实行,每多穷于措施,故云可畏。此明大道之不易也。下一节言学者不探本源而徒矜粉饰,不求真迹而徒务虚名,是犹立竿见影,得其似不得其真,故谓之盗竿。此讲亦是。古来凡有道者,肌肤润泽,毛发晶莹,等等效用,要皆凡人所共有,然未可以为定论也。又况炼精炼气,阳光一临,阴霾难固,犹霜雪见日而化。故陈年老病,悉化为疮疡脓血,从大小二便而出,不但初学有之,即至大丹还时,亦有变化。三尸六贼,流血流脓,臭不堪闻者,惟有心安意定,于道理上信得过,于经典中参得真足矣。须知遏欲存诚,去浊留清,层层皆有阴气消除,阳气潜长,学道人不可不知以外之事。莫说身体光荣,行步爽快,不可执以为凭,即飞空走雾,出鬼没神,霎阳千变,俄顷万里,亦不可信以为道。盖奇奇怪怪,异端邪教,必惑奇途,造成异类。可惜一生精力,竟入左道旁门!欲出世而涉于三途六道,不亦大可痛哉?太上此章大意,教人从良知体认,方无差误。无奈今之学道者,只求容颜细腻,身体康强,岂知外役心劳,而良田荒芜,宝仓空旷,先天下精气为所伤者多矣。后天虽具,又何益乎?果然三宝团聚,外貌自然有光。彼驰之于外,而矜言衣食者,何若求之于内,而先裕货财也。内财既足,外财自赅。岂同为盗者,不盗天地灵阳之气,而徒盗圣人修炼之名也哉?
 

第五十四章 修之于身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其;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憄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天地之生人也,赋之气以立命,即赋之理以成性。理气原来合一,性命两不相离。要皆清空一气,盘旋天地,盈虚消息,纯乎自然,造化往来,至于百代者也。人类虽有不齐,造物纵有不等,而此气同,即此理同,终无有或易者。圣人居中建极,亭亭矗矗,独立而不倚,中行而不殆,虽穷通得丧,忧乐生死,万有不同,而此理此气,流行于一身之中,充塞乎两大之内,绝不为稍挫。谓非“善建者不拔”乎?否则有形有质——即岩岩泰山,高矣厚矣,犹有崩颓之患。盖以有形者虽坚固而难久;惟无形之理气,不随物变,不为数迁,历万古而常新焉。此道立于己,化洽诸人,自然深仁厚泽,沦肌夹髓,斯民自爱戴输忱,归依恐后,无有一息之脱离而不相联属者。虽日胶漆相投,可谓坚矣;水乳交融,可谓和矣。而聚散无常,变迁亦易,不转瞬而立见睽违。惟仁心仁闻,被其泽者爱之不忘,即闻其风者亦怀之不置,何异子弟之依父兄,如臂指之随心,无有隔膜不属者。谓非“善抱者不脱”乎?自此君子贤其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无非垂裳以治,共仰无为之休。圣人虽不常存,而其德泽之深入人心者,终古未常稍息。《诗》曰:“世世子孙,勿潜引之。”其斯之谓乎?昔孔子赞舜之大孝曰:“宗庙享之,子孙保之。”足见德至无疆,子孙祭祀,亦万古蒸尝不绝,千秋俎豆维新。语云:“有十世之德者,必有十世之子孙保之。有百世之德者,必有百世之子孙保之。”至于大德垂之永久,虽亿千万年,而子孙继继绳绳,愈悠久愈繁盛,其理固有如是之不爽者。此皆以无为自然之道,内修诸已而不坠,外及诸人而不忘,所以天体滋至,世享无穷焉。人以此道修之一身,而形神俱妙,与道合真。道即身、身即道,是道是身,两无岐也,德何真乎!且道修之乡,乡里联为一体;道修之国,国家视如一人。其德之长之丰,又何如乎?果能静镇无为,恬淡无欲,自然四方风动,天下归仁,民怀其德,无有穷期,德何普乎!此非以势迫之,以利啖之也。盖本固有之天良,以修自在之真心,如游子之怀家,故老之重逢,乐有莫之至而至者。人与己异体而不异心,同命而应同性,故明德即新民,安人由修己,无或异也。况乡为家之所积,国为乡之所增,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无非一家一乡一国之所渐推而渐广,愈凑而愈多。知一人之道即家国天一之道,一己之修即家国天下之修。反求诸己,须推诸人,自有潜孚默化,易俗移风,而熙熙皞皞,共乐其乐也。故曰:“有德化而后有人心,有人心而后有风俗。”其道在乎身,其德及乎家,而其化若草偃风行,无远弗届,将遍乡国以至于天下。呜呼噫嘻!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故也。

《易》曰:“大哉乾元。刚健中正,纯粹精矣!”是知道为先天乾金,至刚至健,卓立于天地之间,流行于万物之内,体物无遗,至诚不息。势常伸而不屈,直而不挠,擎天顶地,摩汉冲霄,国未尝稍拔也。然皆无极之极,不神之神,以至于卓卓不摇如此。人能以无极立其体,元神端其用,即古云采大药于不动之中,行火候于无为多内,居中建极,浩然之气,气依于神,神气交感,纽结一团,即归根复命,道常存矣。夫人之生也,神与气合;其死也,神与气离。人能性命会合,神气融和,即抱元守一。我命由我不由天矣,何脱之有?由是神神相依,气气相守,一脉流传,一真贯注,自能千变万化,没鬼出神,有百千万亿化身,享百千万亿大年。谓非子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根深叶茂,源远流长,万代明禋不辍乎?要不过以元气为药物,以元神为火候而已。夫元气者无气也,元神者不神也。以神炼气而成道,如以火炼药而成丹。凡丹有成有毁,神丹则无终无始,故曰“金丹大道历万年而不磨”。无非以己之德,修己之身,非由后起,不自外来,其德乃真矣。天地生人虽清浊不同,贤否各异,而维皇诞降,由家庭以及天下,无不厥有恒性。故一心可以贯万姓,一德可以孚万民。是修身齐家,德有余矣;修身化乡,德乃长矣。至于治国平天下,莫非垂衣裳而天下化,究无有外修身而可以普获帡幪者,此治世之常道也。反之修身,又何异焉?论国家天下,原是由近而远,一层一层之意,如精气神三者一齐都有,不是一步还一步。自初功言曰炼精,而气与神在焉。二步曰炼气,而神与精在焉。三步曰炼神,而精与气亦在焉。即还虚合道,道合自然,自始至终,俱不离也;离则无道矣。身比精,精非交感之精,乃受气生形之初,所禀太虚中二五之元精。修之身,即炼精化气。修行人初持也,人得此精以生,亦得此精以长。以精修身,不啻以身修身,其真为何如哉!以气而论,精为近于身者,气则稍远。“修之家其德乃余”——夫采外边真阳之气,炼内里真阴之精,即如以身齐家,其得于己者,不绰绰然有余裕耶?乡视身又更远,比家稍近,犹之神,然神如火也。热者属气,光者属神,是二而一。修之乡即炼神还虚。故曰“其德乃长”,以其长生而悠久也。至于国视乡为近,比身又更远,其广宽非一目可睹。国比虚也,修之国即炼虚合道。夫炼至于虚,与清虚为一,朗照大千,而况天下乎!故曰:“其德乃普。”它如以身观身,家观家、乡观乡、国观国、天下观天下,无非以一己之身家为天下身家之表率,以一人之乡国为天下之乡国观太上取喻,其意切近,其义精微,大道无它,精之又精,以至于虚无自然。尽矣!学大道者亦无它,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自然。无为而无不为,尽矣!然内药外药,内丹外丹,取坎填离,抽铅添汞,种种喻象比名,要不外以身中禀受于天地之精气神——以其生来素具,只因陷入血肉躯壳之中,故曰“阴精、阴气、阴神”;以其与生俱来,故曰“内药”。修士兴工之始,必垂帘塞兑,凝其中,调其息,将三元会合于一鼎,一鼎烹炼乎三元——名曰炼精,实则神气都归一窍。直待神融气畅,和合为一,于是气机发动,蒸蒸浮浮,是曰气化,又曰水底金生,又曰凡父母交而产药。此是人世男女,须以生人之道;若不知逆修之法,顷刻化为后天有形之精,从肾管而泄。故“固气留精,决定长生”。人欲长生,此精之化气,即是长生妙药。如有冲突之状,急须内伏天罡,外推斗柄,进退河车,收回中宫再造。此为炼内药也,精气神亦混合为一者也,岂仅气化云哉!一内一外,一坎一离,始而以身之所具,交会黄房,温养片晌,则气生焉,此以神入气,以身中之精,炼出天地外来灵阳之气,即炼精化气。继以此气采之而升,导之而降,送归土釜,再烹再炼,即是以铅制汞,以阳气伏阴精。盖精原己身素具,故曰“离己阴精”。气由精化而产,故曰“坎戊阳气”。非精属心中,气生肾内也。自涌泉以至气海皆属阳,阳则为坎;自泥丸以至玄关皆属阴,阴则为离。是水火之气为坎离,非以心肾为坎离也明矣。又曰坎中有气曰地魄——在外药白虎是也,在内药金丹是也。此丹从抽铅添汞,合一而生者也,均属水府玄珠。内外之说,一层剥一层,非真有内外也。离宫有精曰天魂——在外药青龙是他,在内药己之真精是也。水中金生,即精中气化——在外药白虎初弦之气是也,在内药铅中之银是也。又曰金丹长生大药。只此乾元一气陷入人身,非以神火下煅,则沉而不起。且欲动而倾,此如灯之油,灯无油则息,人无气则灭。人之生生于此,故为长生大药。以其自乾而失于坎,今复由坎还乾,金丹之说所由来也。夫人欲求长生,除此水乡铅一味,别无他物。但此金丹,虽曰人人自有,然非神火烹煎,别无由生。及真金一生,再将白虎擒龙,自使青龙伏虎。龙虎二气复会黄房,二气相吞相啖而结金丹。运回土釜,会已真精,再以神火温养而结圣胎。既结胎,内用天然真火,绵绵于神房之中,外加抽添凡火,流转于一身之际,即日运己汞包固真精,久则脱胎而出。升上泥丸,炼诸虚空,务归本来自然之地。不是精气神三宝攸分,亦不是内外二药各别,苟非坐破蒲团,磨穿膝盖,自苦自炼,安能了悟底蕴?吾今聊注大概,不过为后学指条大路耳。且道本平常,非有奇异,愈精愈平常。它如变化莫测,在世人视之,以为高不可望,妙无从窥,而以太上道德一经思之,即如三清太上,亦只是一个凡人造成。但凡人以生死为喜忧,仙则视生死如昼夜。一生一死,即如一起一卧,须而行之,不尽安然。有谓长生不死为仙家乐事者,非也。人以长生为荣,仙则以须理为乐。虽杀生成仁,舍生取义,亦所素甘。不然刀锯之惨,谁不畏哉?古来志士仁人,多视鼎镬为乐地,死亡为安途者,盖见得理明,信得命定。其生其死,无非此心为之运行。生而不安,不如速死,犹醒而抱痛,不如长眠。只要神存理圆,生何足荣,死何足辱?一听造化运行,决不偷生于人世。如好生恶死,是庸夫俗子之流,非圣贤须时应天之学也。否则,孔子何以七十而终,颜子何以三十而卒?须天而动,不敢违也。此岂凡人所能见哉?窃愿学者只求于内,无务于外,患难生死,一以平等视之。此心何等宽阔,何等安闲?谚云:“认理行将去,由天摆布来。”如此落得生安死泰,永为出世真人,岂不胜于贪生怕死之徒,时而欣欣于内,时而戚戚于怀,此心终无宁日耶?况有道高人,天欲留之以型方训俗,我不拒之,亦不求之,但听之而已,初何容心于其间乎?盖生死皆道也,尽其道而生,尽其道而死,又何好恶之有哉?凡有好恶于中者,神早乱,性早亡,不足以云仙矣。

第五十五章 含德之厚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鸷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易》曰:“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以发生之初,去天不远,其气柔脆,须其势而导之、迎其机而养之,犹可抵于纯化之域,太和之天。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以赤子呱地一声,脱离母腹,虽别具乾坤,另开造化,然浑浑沦沦,一团天真在抱,无知识、无念虑,静与化俱,动与天随。古仙真含宏光大,厚德无疆,较诸赤子,殆相等也。当父母怀抱之时,鞠育顾复,足不能行,手不能作。虽有毒虫,不能螫焉;虽有猛兽,不能据焉;虽有攫鸷,无从搏焉——以动不知所之,行不知所往,是无虞于毒虫,而毒虫不得螫之也;无虞于猛兽,而猛兽不得据之也。且危居在榻,偃息在床,不为攫鸷所窥,而攫鸷亦来得搏之也。倘年华已壮,动履自如,虽有游行之乐,不获静室之安,其能免恶物之患者,盖亦鲜矣。况赤子初生,未知牡牝之交欢合而朘作。足见元精溶溶,生机日畅。人能专气致柔如婴儿之初孩,则自有精之可炼。第其时呱呱而泣,声声不断,虽至终日呼号,而咽嗌不嗄,此非常随意而唤,任口而腾也。要皆天机自动,天籁自鸣,无安排,无造作,和之至矣。得知元和内蕴,适为真常之道,不假一毫人力以矫强之,而守其真常,安其固有。《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斯之谓欤?若非以和柔之气,修诸身心之中,安得生而益生,天体滋至于勿替,人之祥莫祥于此。第自强壮而后,天心为人心所乱,精神之耗散者多。今以太和为道,大静乃能大动,至柔方克至刚。于是以心役气,务令此气同归赤子,不以气动心,致使此心乘乎太和,庶几和而不流,强哉矫矣,非独赤子为然也。观之万物,其始柔脆,其终强壮。柔脆者生之机,强壮者死之兆。是以物壮则老,不如物稚则生。生者其道存,老者其道亡。故曰物老为不道,不道不如其早已。世之修道者,盍早已其老之气,而求赤子之气乎?果得同于赤子,无恐无怖,无识无知,一片浑沦,流于象外,所谓和也。夫天道以和育物,人能知之,则健行不息,故曰常。知常则洞达阴阳,同乎造化,故曰明。修身立命,夺天地生杀之仅,人之祥瑞,莫大于此。炼神还虚,得长生不坏之道,强斯至也,又何不道之有哉?

此教人修身之法,取象于赤子。庄子曰:“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稿木,心如死灰,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焉有人灾物害哉!“毒虫”几句即此意。后云采药炼丹,须取天一新嫩之水,此水即人生生之本。犹如一轮红日,夜半子初,清清朗朗,照耀于沧海之中;又如一弯秋月,发生庚震之方——正是修士玄关窍开,恍惚杳冥,方有此境。盖以初气致柔,犹万物折枝抽芽。于此培之养之,方能日增月长,至于复命归根,以成硕果之用。若桑榆晚景,则物既老而将衰,不堪采以为药。但老非年迈之谓也,是言药老不可以为丹。若以年而论,即老至八、九十岁,俱可以修成长生不老之仙。何者?一息尚存,此个太和之气,俱足于身,无稍欠缺。非至人抉破水中之天,一身内外,两个消息,则当面错过者多矣。学者欲修金丹大道,非虚心访道,积德回天,则真师无由感格,白虎首经莫觅,一任青年入道,必至皓首无成。更有误认邪师,错走岐路,一生之精力,竟流落于禽兽之域者不少,学者慎之!

第五十六章 为天下贵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大凡无德之人,当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辄欣欣然高谈阔论,以动众人之耳,故容悦于一时,不知革面洗心,返观内证。孔子曰,“道听途说德之弃”,洵不诬也。若真知大道之人,方其偶有所知,朝夕乾惕之不暇,安有余力以资口说,徒耸外人之听闻耶。即令温故知新,悠然有会意处,亦自有之而自得之——犹饮食餍饫,即醉且饱,惟有自知其趣味,难为外人道也。彼好与人言者,殆有不足于己者焉。而况德为己德,修为己修,知之既真,藏之愈固,窍恐一言轻出,即一息偶离,斯道之失于吾心者多矣。此知者所以不言也。若言焉者,其无德于己,实不知乎道;使果有所知,又孰肯轻泄如斯乎?是言者不知益审矣。又况不可言者精华,可言者皆糟粕。知者非不言,实难言也。言者非不知,盖徒见其皮肤耳。所谓“得了手,闭了口”者,诚知得道匪易,讵容以语言耗其气,杂妄损其神,矜才炫能标其异,徒取恶于流俗哉!以故有道高人,塞兑闭门,养其气也;挫锐解纷,定其神也;和光同尘,随时俯仰,与俗浮沉,如愚如醉,若讷若痴,众人昏昏我亦昏昏,不矜奇,不立异,与己无乖,于世无忤也。苟有一毫粉饰之心,驰鹜之意,即不免放言高论,以取快于一言。如此者,非为名即为利。岂不闻太上告孔子之言乎:“可食以酒肉者,我得而鞭扑。可宠以爵禄者,我得而戳辱。”惟闭户潜修,抱元守一,神默默,气冥冥,沉静无言,怡然无欲,无为为为,无事为事,则人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此求诸己,不求诸己,不求诸人,尽其性复尽其命,故为天下之所最贵。三界之内,惟道独尊。我修我道,即我贵我道,天下无有加于此者。太上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焉。学者亦知之否?

此言有道之人,必不轻言,以世上知道者少。苟好腾口说,不惟内损于己,亦且外侮于人。《易》曰:“机事不密则害成。”古来修士,因轻宣机密,以致惹祸招灾者不少。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即使可与言者,亦兢兢业业,其难其慎,试之又试,然后盟天质地,登坛说法,亦不敢过高过远,刺刺不休。足见古人韬光晦之功,即见古人重道敬天之意。彼轻易其言者,皆无得于己,不知道者也。若果知之,自修自证之不遑,又安有余闲以为谈论耶?彼放言无忌者,在贵即有贱之为得也。夫以我贵我道,自一世可至万世,天下孰有加于此者?学者修其在己,刻刻内观,勿使议论之风生可也。

第五十七章 以正治国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嚣,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是知道只一道,而天下万事万物,无不是此道贯通流行。所谓一本散为万殊,万殊仍归一本是。治身治世,其大端也。治世之道,莫过士农工商,各安生理;孝悌忠信,各循天良。此日用常行之事,即天下之大经,万古之大法,固常道也,亦正道也。人人当尽之事,即人人固有之良。为民上者,躬行节俭,力尽孝慈,为天下先,而又庄之蒞之,须以导之,不息机以言静镇,不好事以壮规模,一正无不文,自有风行草偃,捷于影响者焉。孟子曰:“一正君而国定矣。”又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循环相因。自古及今,未有或爽。虽然,治则用礼乐,乱则用兵戎,一旦两军对垒,大敌交锋,社稷安危,人民生死,系于一将,顾不重哉?虽权谋术数之学,智计机变之巧,非君子所尚,然奉天命以讨贼,仗大义以吊民,又不妨出奇制胜也。兵法所以有掩袭暗侵,乘劳乘倦,离间反间,示弱示弱,神出鬼没之奇谋焉。惟以奇用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伤民命,不竭民财,而万民长安有道之天,共享太平之福,不诚无事也哉?然联山河为一统,合乾坤归一人,此中岂无事事?但任它事物纷投,而此心从容镇静,自然上与天通,而天心眷顾;下为民慕,而万民归依,天下于焉可取也。故曰:“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惟见天下不甚希奇,取天下亦不介意,所以胸中无事,其量与天地同。故蒞中国,抚四夷,有不期然而然者。此治世之道如是。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治世之道,不外治身,身犹国也。视听言动,一准乎礼;心思智虑,一定以情;内想不出,外想不入,性定而身克正。至于静养既久,天机自动。以须生之常道,为逆修之丹法,临炉进火,大有危险。太上喻为用兵,务须因时而进,相机而行,采取有时,烹炼有地,野战有候,守城有方,不得不待时乘势,出之以奇计也。它如药足止火,丹熟温炉,超阳神于虚境,养仙胎于不坏,又当静养神室,毫无一事无心,而后丹可就仙可成。此治身之道,即喻治世之功。吾所以知治世之道者,即此治身之法而知之也。夫取天下者在无事,而守天下者又不可以多事。否则兴条兴款,悬禁悬令,使斯民动辄龃龉,势必奸究因之作弊,民事于焉废驰。天下多忌讳,而民所以日贫也。金玉玑珠,舆马衣服,民间之利器弥多。而贪心一起,欲壑难填,神焉有不昏,气焉有不浊者哉?浑朴不闻,奸诈是尚。一有技巧者出,人方爱之慕之,且群起而效尤之,于是奇奇怪怪之物,悉罗致于前。呜呼噫嘻!三代盛时,君皆神圣,民尽淳良,令悬而不用,法设而不施,所以称盛世也。今则法网高张,稠密如罗;五等刑威,违者不赦;三章法典,犯者必诛。顾何以法愈严而奸愈出,令愈繁而盗愈多乎?盖德不足以服民心,斯法不足以畏民志耳。古来民之职为乱阶者,未有不自此刑驱势迫使然也。秦汉以来可知矣。古圣云:“天以无为而尊,人以无为而累。”我若居敬行简,不繁冗以扰民,不纷更以误国,但端九重之上,静处深宫之中,斯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且淡定为怀,渊默自守,惟以诚意正心为事——而孰知正一己即以正朝廷,正百官即以正万民,皆自此静镇中来也。万民一正,各亲其亲,长其长,无越其命,永建乃家。于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仓箱有庆,俯仰无虞,而民自富矣。若此者,皆由上之人须其自然,行所无事,有以致之也。又况宁静守寂,恬默无为,一安浑浑噩噩之真,而民之感之化之者,有不底于忠厚长者之风,浑朴无华之俗,未之有也。《书》曰:“一人元良,万国以贞。”其机伏于隐微,其效察乎天地。吾愿治世者以正君心为主,治身者以养天君为先焉。

此理已明,不容再赘。吾想打坐之顷,其始阳气沉于海底,犹冬残腊尽,四顾寂然;以神光下照,即是冬至阳生,而阗寂无声,四壁萧条,仍如故也。从此慢慢气机旋运,不觉三阳开泰,而万物回春,花红叶绿,水丽山明,已见阳极之甚。天道如斯,人身奚若?惟有头稍稍向下,以目微微下顾,即是阴极阳生。第此个工夫,不似前此下手,执着一个意思,去数呼吸之息。须将外火不用,内火停工,一任天然不及防,又堕于夙根习气而不自知。此即存有觉之心,以养无为之性是也。迨至觉照已久,义精仁熟,又何须存,又何须养?一须其天然之常而已。不然,起初不用力操持,则狂猿烈马,一时恐难降伏。乃至猿马来归,即孟子所谓放豚入苙,切不可从而来缚之,反令彼活泼自如者,转而跼蹐难安也。其法维何?《易》曰:“天地絪缊,万物化醇。”这个絪缊之气,在人身中就是停内火外符,浑然不动,任气息之流行。在工夫纯熟者,斯时全不用意,若未到此境,觉照之心不可忘也。若或忘之,又恐不知不觉,一念起,一念灭,转转生生,将一个本来物事,竟为此生灭之心而汩没焉。古佛云:“了知起处,便知灭处。“如此存养,久久而见起灭之始,又久久而见未有念之始,斯得之矣。至于黄庭之说,在不有不无,不内不外;又有色身之中,又不在色身之中。此个妙窍,到底在何处?古所谓“凝神于虚,合气于漠”是也。夫凝神于虚,合气于漠,亦犹是在丹田中,但眼光不死死向内而观耳,神气不死死入内而团耳。惟凝神于脐下,离色身肉皮不远,此即不内不外之说也。以意照于此,但觉口鼻呼吸之气一停,而丹田之气,滚滚辘辘,在于内外两相交结之处,纽成一团;直见絪絪缊缊,浑浑沦沦,悠扬活泼之样,一出一入,真与天之元气,两相通于无间。生精生气生神,即在此处,与天相隔不远。此即合气于漠之说也。昔人谓之“元气”、“脱胎”、“真人之息以踵”者,非此而何?所谓元气者,即无思无虑、无名无象中,浑沦一团,清空一气是也。所谓胎息者,盖人受气之初,此身养于母腹,此时口鼻未开,从何纳气而生?惟此脐田之气。与母之脐轮相通,是以日见其长。及至呱地一声,生下地来,此气即从呱鼻出入往来,所谓各立乾坤者此也。吾示脐轮之气,与外来之天气相接,不内不外,絪缊混合,打成一片,即是返还于受气之初,而与母气相连之时,即是胎息也。所谓“真人之息以踵”者,盖以真人之息,藏之深深,达之亹亹,视不见,听不闻,抟不得,深而又密,如气之及于脚底是也。彼口鼻之气非不可用,但当须其自然,不可专以此气为进退出入。若第用此气而不知凝神于脐下一寸三分之地,寻出这个虚无窟子,以纳天气于无穷,终嫌清浊相间,难以成丹。昔人云,天以一元真气生人,此气非口非鼻,非知觉运动之灵可比。又云:“玄牝之门世罕知,休将口鼻妄施为。饶君吐纳千载,怎得金乌搦兔儿。”即此数语观之,明明道“出玄入牝”,实在脐下丹田离肉一寸三分之间,氤氤氲氲,凝成一片者是。学道人无论茶时饭时,言语应酬时,微微用一点意思,凝神于虚无一穴之中,自然合气于漠,直见真气调动,有不可名言之妙。然于此调息,则知觉不入于内,而坎水自然澄清。此历代仙圣不传之秘,吾今一口吐出,后之学者,勿视为具文而忽之也。

第五十八章 祸兮福倚

其政闷闷,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耶?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天地无心而化育,帝王无为而平成。此无为之道,圣人开天辟地,综世理物之大经大法。人主统摄万民,纲紀庶物,无有过于此者。若涉于有为,则政非其政,治非其治,虽文章灿著,事业辉煌,而欲其熙熙暤皞,共乐时雍之化也不能。故太上曰“政者正也”,以己正正人之不正也。自古为民上者,肇修人紀,整饬天常,有知若无知,有作若无作,一任天机自动:初无有妄作聪明,创矩陈规,悬书读律,而一德相感,自有默喻于语言之表者。故其政闷闷,若愚朴无知者。然而其民之感孚,亦淳淳有太古之风,无稍或易。上以无为自治,下以无为自化,上下共安无事之天,休哉何其盛欤!苟为上者励精图治,竭力谋为,拔去凶邪,登崇俊杰,小善必录,大过必惩,赏罚无殊冰镜,监观俨若神明,其政之察察,无有逃其藻鉴者,此岂不足重乎?而无如上好苛求,下即化为机巧,缺缺然无不以小智自矜。上以有为倡之,下以有为应之,甚矣民心之难治也。夫非上无以清其源,斯下无以正其本也哉。盖无为者先天浑朴之真,有为者后天人为之伪。闷闷察察其效纯驳如此。此可知道一而已,二之则非。况先天太极未判,纯朴未分,无阴阳之可名,无善恶之可见。《易》曰,“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其政之所以可大可久也。若后天太朴不完,贯阴阳于始终,互祸福为倚伏,祸中有福,福中有祸,祸福所以循环无端也。故有为之为,未必不善;但物穷则变,时极则反。阴阳往复之机,原属如此。有孰知底级而克守其正耶?且正之复则为奇,善之反则为妖。无为之政,政纯乎天。有为之政,政杂以人。杂以人者,正中有奇,善中有妖,其机肇于隐微,其应捷于影响,其势诚有不容稍闲者。无怪乎尔虞我诈,习与性成,执迷而不悟也。其日固已久矣。是以圣人御宇,一本无为之道,整躬率物,正己化人。本方也不知其为方,殆达变通权,而不假裁截者欤?本廉也,竟忘其为廉,殆混俗和光而不伤残者欤?时而直也,虽无唯诺之风,亦非径情之遂。认理行持,不敢自肆。其梗概风规,真有可敬可畏者。它如化及群生,恩周四表,几与星辉云灿,上下争光,而独自韫藏,不稍炫耀,其匿迹销声为何如哉?此无为为体,自然为用,从欲以治,须理以施,四方风动,有不于变时雍,共游于太古之天也。有是理乎?

道曰大道,丹曰金丹,究皆无名无象。在天则清空一气,在人则虚无自然。修炼始终,要不出此而已。人能知冲漠无朕是大道根源、金丹本始,从虚极静笃中,养得浑浑沦沦,无知识、无念虑之真本面,则我之性情精气神,皆是先天太和一气中的物事——以之修道则道成,以之炼丹则丹就,又何奇邪可云、危险可畏哉?惟不知无为为本,第以有为为功,则知识不断,纷扰愈多,又乌得不落后天有形有色杂妄耶?太上以政喻道,以民比身,道炼先天无为,则成不坏金身;道炼后天有识,安有不二元神?纵炼得好,亦不过守尸鬼耳,乌能超出阴阳,脱离生死,永为万代神仙!又况一堕有为,则太极判而阴阳生,阴阳分而善恶出,祸福于以相往来也。孰知修道之极功,虽其炼命一步,不无作为之用,然必从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方不落边际。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修道之要即在于此。论人心有一动则有一静,一阴则有一阳,邪正善恶,原是循环相因,往来不息。故有正即有邪,有善即有恶。惟一归浑忘,不分正邪,安有善恶?否则正反为奇,善复为妖。庄子曰:“天以无为为尊,人以有为为累。”是知有为之时,亦必归于无为,方免倾丹倒鼎之患。无奈世上凡夫俗子,开口言丹,即死守丹田;固执河车路径,即在身形之中——其未了悟无为之旨也久矣。惟圣人知修炼之道,虽有火候药物,龙虎男女,鼎炉琴剑,种种名色,犹取鱼兔之筌蹄:鱼兔未得,当用筌蹄;鱼兔入手,即忘筌蹄。若著名著象,皆非道也。故方则方之,廉则廉之,直则直之,光则光之,要皆为无为、事无事,一归浑没之天焉。愿学者以无为自然之道为体,体立然后用行,虽有为仍是无为也。知否?信否?

第五十九章 长生久视

治人事天莫如啬。夫惟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

治人之道,即事天之道,天人固一气也。故治人所以事天,事天不外治人。莫谓天道甚远,即寓于人道至迩之中。不知天道,且观人心。能尽人事,即合天道。虽一高一卑,迥相悬绝,惟在于安民为主,民治定则天心一矣。其要在于重农务本,教民稼穑为先。夫以民为邦本,食为民天。啬事既治,则衣食有出,身家无虞。孟子所谓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又曰:“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是知为人上者,以啬为急图,而民得以乐业安居、养生送死。早有以服民心于不睹不闻之际,而欣然向往,如享太牢之荣,是不言修德而德自修,不言尚德而德自尚。且耕三余一,耕九余三,多黍多秭,为酒为醴,以畀祖妣,以治百礼,其德又积与积之重,不谓此而谁谓耶?如此重开有道之天,大被无穷之泽,自然兼弱攻昧,取乱侮亡,而无往不克矣。即所向披靡,无敢交锋,非特接壤邻封,云靊慰望,即彼殊方异域,亦时雨交欢。若此东被西渐,北达南通,声教四讫,伊于胡底,夫谁知其极也哉?既无其极,立见帝道遐昌,皇图巩固,而得有其国也。《汉书》云:“黄河如带,泰山如砺。国以永宁,爱及苗裔。”夫固有不爽者。人既抚有一国,即有得国之由,其由维何?国之母气也。若无母气,焉能得国?此根本之地,人所宜急讲者。在未有其国,必须寻母,既有其国,尤当恋母。国之有母,犹树之有根,水之有源,可以长久而不息。此治世之道,通乎治身。学道人能守中抱一,凝息调神,始以汞子求铅母,继以铅母养汞子,终则铅汞相投,子母混合,复还本来,返归太朴,是谓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如此则凡也而圣,人也而天矣。治身之道,又岂异治世哉?

此治人事天,即尽人事以合天道。以“天人本一气,彼此感而通。阳自空中来,抱我主人翁”,非易易事也。其道不外虚无,其功同乎稼穑。始而存养省察,继而以性摄情,迨水火混融,坎离和合,先天气动,运转周天,所谓“乾坤交媾罢,一点落黄庭”是。此取坎中之潢,填离中之虚,即命基巩固,人仙之功之矣。此犹治啬者开田辟土,载芟载柞,然后可得而耕之,以树艺乎五谷也。由是再将离中阴精,下入于坎户之中,将坎中阳气,合离中阴精,配成一家,种于丹田而为药。所谓彼家无而我自有之,彼家虚而由我实之。直待此中真铅发生,即以阳铅制阴汞,汞性之好飞者不飞矣;又以阴铅养阳铅,铅情之好沉者不沉矣。《悟真》云:“金鼎欲留朱里汞,玉池先下水中银。”待至铅金飞浮,如明窗中射日之尘,片片飞扬而去,将坎府外之余阳化尽,收入离宫,又将离己阴汞、私识一并消化,复还纯阳至宝之丹,可以升汉冲霄,飞灵走圣,即神胎成、仙婴就矣。虽然,其功岂易及者!始须持志养气,如农者之耕耘,不无辛苦;终则神闲气定。内而一理浑然,外而随时处中,非偶一为之,即与大道适。由其修性炼命,早有以宾服后起之缘,而万累齐绝,一丝不存,尽人道以合天德也,匪伊朝夕矣。犹国家然,保赤诚求,深仁厚德,入于民心,沦肌夹髓,其德之积,积之重也,岂有涯哉?自是欲无不除,己无不克,天怀淡定,步五安详。无论处变处常,自有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之慨。若此者以之炼性而性尽,以之修命而命立矣。冲漠无朕之中,万象森然毕具,真有莫知其底极者焉。太上所谓“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身,身无其身。远观其物,物无其物。空无所空,无无亦无”——能悟之者,可传圣道。此即外其身而身存——身犹国也。即如王者无为而治,可以正南面而有国有天下。亦犹阴精在己,杂于父精母血之中者已久,非得先天阳气,不能自生自长。盖后天阴精,原从先天生来,但阴精难固,情欲易摇,非得天地外来灵阳之气,必不能结而成丹,长生不死。故曰:“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惟圣人以真阴真阳,二气合为一气,煅出黍米一珠,号曰金丹、曰真铅、曰白虎首经,要无非先天一气而已。从色身中千烧万炼,千磨万洗,渐采渐凝,时烹时炼,而金丹乃成,英英有象,所谓人盗天地之气以为丹母者是。是即深根蒂固,长生久视之道。夫以天地灵阳,合一己真气,结成圣胎,即古仙云“先天一阳初动,运一点己汞以迎之”。于是内触外激而有象,外触内感而有灵,如磁吸铁,自然吻合。即汞子造水府而求铅母,既得其母,复依其子。子母和谐,团结中宫,而大丹成,神仙证矣。夫炼丹始终本末,太上已曾道尽,学者细心体会,迹象虽相似,而精粗大有分别。然未到其时不能知,非得真师指授,亦无由明。此须天缘地缘人缘,三缘凑合,始可入室行工。后之学者,第一以积诚修德,虚己求师,庶可结三缘而入室,切勿一得自喜,即无向上之志。务要矢志投诚,一力前进,迤逦做去可也。惟下手之初,无缝可入,无隙可乘,不啻咀嚼蜡丸,淡泊无味。朱子云:“为学须猛奋,体认耐烦辛。”苦做一晌,久之苦尽甘来,闷极乐生,道进而心有得矣。当此理欲杂乘,天人交战,最难措手。其进其退,就在此关。此关若攻得破,孔子所谓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赏玩之不置矣。切不可萎靡不振,自家精神放弱,则终身不得其门而入焉。尤要虚其心,大其志,鼓其神,立德立功,修性修命。须知是天地间第一大事,非有大力量不能成。昔有联云:“撑起铁肩担道义,放开竦手做文章。”噫!世间一材一艺,小小科名之取,犹要辛苦耐烦,做几件大功德,用满腹真精神,始可为神天默佑,用观厥成,何况道也者,天大一件事乎!所以佛说,我为大事因缘下界,吾亦尔尔。学者既遇真师,须以真心诚意,体认吾言,始可算人间大大丈夫也。

第六十章 两不相伤

治大国者若烹小鲜。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夫道者,天下人物共有之理也。以此理修身,即以此理治世。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不待转念,无俟移时,何其易而简欤?故太上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夫国大则事必烦,人必众,苟不得其道,则必杂乱繁冗,犹治乱丝之不得其绪,势必愈治而愈棼。惟以人所共有之道,修诸一人之身,统御万民之众——其理相通,其气相贯,而其势亦甚便焉。不然,徒以法制、禁令、权谋、术数之条,号召天下、明则结怨于民,而民心变诈多端矣,幽则触怒于鬼,而鬼怪灾殃叠见矣。盖人者鬼神之主也,人君横征暴敛,淫威肆毒,民无所依,则鬼怪神奸,亦无所附丽,不得不兴妖作崇,凶荒疫疠,所不免焉。故石言于晋,彗见于齐,蛇斗于郑,伯有为厉,申生降灵,二竖梦而病入膏肓,有莘降而虢遂灭亡,若皆鬼神为之,亦由上无道以致之也。为民上者,诚能以道修身,即以道化民,鬼虽阴气,得所依归,鬼即冥顽,咸为趋附——人无怨讟,鬼不灾殃。山川不见崩颓,物产不闻怪异,熙熙皞皞,坐享升平。《书》曰,“古我先王,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是也。此岂鬼神之不神哉?盖魑魅魍魉,以及山精水怪,亦皆依傍有所,血食有方,须其自然,毫无事事。虽有神亦无所施,即有施亦乌得为崇。故阴阳人鬼,共嬉游于光天化日之中,又何伤人之有哉?亦非神不伤人也。由圣人有道,无事察察之智,无矜煦煦之仁,慎厥身修,敦叙彝伦,居敬行简,不务纷纭,无有一毫伤乎人者。在乎阴阳和而民物育,祀典崇而鬼神安。幽冥之间,两不侵害。故天下咸服圣人德而交归焉。呜呼,无为之治,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不识不知,须帝之则。以视尚政令者严诰诫,希勤勉者重典型,孰难孰易,为简为烦,奚啻云泥之北判!人何不反求基本哉!

此大国喻大道,烹小鲜喻炼丹。小鲜者,羔羊鱼肉之类。其烹也,惟以醢醯盐梅,调和五味。扶其不及,抑其太过,而以温养之火,慢慢烹煎,不霎时滋味出,口体宜矣。大丹之炼,亦惟取和合四象,攒簇五行,使三花聚于一鼎,五气聚于中田;于是天然神火,慢慢温养,不用加減,无事矫持,逆而取之,须而行之。七反九还,易于反掌间矣。古云:“慢守药炉看火候,但安神息任天然。”何便如之?是故无为之道,即临驭天下之道,亦即炼吾人大还之丹。太平盛世,治臻上理,庆治重熙,上无为而自治,下无为而自化。一切鬼怪神奸,不知消归何有,非谓其灭迹亡形也,亦化开自然无为之道,而诪张变幻无所施,旱潦疫疠无从作矣。其在人身,鬼,阴静无知觉者;神,阳动有作为者也。大修行人,心普万物而无心,情须万物而无情。阴中含阳,阳中含阴,静而无静,动而无动。一动一静,交相为用;一阴一阳,互为其根。非谓无觉竟无觉,有为竟有为也。其实无觉中有觉,有为中无为焉。曰“其鬼不神”,非谓蚩蠢而无灵爽也。盖无觉之觉,是为正等正觉;无为之为,无非顺天所为。岂似有觉者之流于伪妄,有为者之类于固守,而有伤于本来之丹也哉。曰其神不伤人,亦非神不伤人也,以无为而为之道,原人生固有之天真,生生不已之灵气,至诚无息,体物无遗。虽有造化,实无存亡;虽有盈虚,原无消息。所谓不扰不惊,无忧无虑者此也。又何伤人之有耶?亦非圣人之不伤人也,盖以勃发之生机,裕本来之真面;以调和之三昧,养自在之灵丹。立见神火一煅而鬼哭神号、阴邪退听,真人出现矣。谓为两不相伤,谁曰不宜?天上人间,皆归美其德。噫!幽明交格,非德之神,乌能至此?

第六十一章 大者宜下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取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为下。

太上言修道炼丹之学,皆当以柔为主,以静为要。虽曰柔懦无用,孤寂难成,而打坐之初,要必动从静出,刚自柔生,方是真正大道。喻曰“大国者下流”,言水有上有下,上之水必流于下而后已。如大国自谦自抑,毫无满假之思,必为天下所景仰,犹下流之地,为万派所归,其势有必然者。故曰:“天下之交。”夫天下交归,以其能自下也。自下则其气最柔也,非至刚也。彼物之至刚者,孰为过于牡乎?物之至柔也,孰有过于牝乎?牡为阳为刚,牝为阴为柔。宜乎阳刚之牡,当胜阴柔之牝矣。顾何牝常胜牡耶?夫亦曰牝之能静焉耳。古云静以制动,其言不爽,亦同下之承上,其势必然。何况抚兹大国者,卑以自牧,虚以下人,而万国有不来享、来王者乎?是以下为高之基,静又为下之本也。古今来或大国以下小国,如成汤下葛伯,卒取葛之地而抚而有之是也。或小国以下大国,如勾践下吴王,卒取吴之业兼而有之是也。又或大国不自大而自小,所以取小国如反掌也。亦或小国安于小而事大,所以取大国如拾芥也。论赫赫大邦,实为诸国表率,而抚绥有道,怀柔有方,不欲并吞天下,以山河为一统,乃欲并蓄小国,以天下为一家,实非有大过人之德者,不能休休有容也。宜天下归仁,万方奉命矣。区区蕞尔,同属分封,藩臣而贡献频来,幸趋恐后。不欲高人以取辱,莫保宗社以灵长,惟期事人以自全,幸延苍生之残喘,亦非有大过人之智者,不能抑抑自下也。宜人心爱戴,天命来归矣。况乎人必有所志而有所欲,今大国欲兼畜人,小国欲入事人,两者所欲,一仁一智,已各得所欲而不流于人欲之私,足见大小诸邦,名循其理,安其分,而无敢越厥职者焉。虽然,小者自下,其理固然;彼大者尤宜居下,始见一人之端拱,为天下之依归。治世如此,治身又何异乎?

“大国”喻元神也,“下流”喻以神光下照丹田,而阴精亦下流入丹田,神火一煅,精化气矣。此个丹田即元关也。夫人一身之总持,五气之期会,三花之凝聚,结丹成胎,出神入圣,无不于丹田一穴是炼焉。故曰“天下之交”,犹百川众流之朝宗于海也,炼丹之所在此。而合药之道,又贵以柔须为主,故取象于天下之牝。牝柔也,和也,即太上所谓“道”,又曰“专气致柔”。如此至柔至和,则元精溶溶,可以化气而生神。且元精在内,静摄肾气于其中,迨神火一煅,精化为气,于是行逆修之术,运颠倒之功,升而上之,饵而服之,送归土釜以铅制汞,即以牡制牝,此河车以后之事。若在守中之始,心本外阳而内阴,肾本外阴而内阳。以后天身形而论,心之外阳为社,肾之外阴为牝。今自离中虚而为阴,坎中满而为阳,即《悟真》云“饶它为主我为宾”;又曰“阳本男身女子身,阴虽女体男儿体”,此颠倒乾坤,离反为牡,坎反为牝矣。修炼之法,务令心之刚者变柔,动者为静;肾之柔者化刚,静者反动。是以离之柔和,温养坎之阳刚,此即“火中生木液,水里发金刚。”以心使气,以性节情。情不妄动,无非以默以柔,谦和忍下。以炼心性。故上田美液,流入元海;液又化气而入丹田。“大国下小国”,即由上田到下田也。“取小国”者,采取丹田金水之气,逆运河车,上转天谷是也。“小国下大国”,又从下田上昆仑是也。取大国者并合昆仑金液,共入黄庭也。我以上田甘液美液。流入下丹田以生气,则取丹田之气者,是为大国之自下以取也。又或丹田之气,逆上天谷以生液,则吞天谷之气,是为小国之自下而取也。此即金水上升,铅气合髓,精凝气调,片响间化为甘露神水,流于上腭,滴滴归源,即液化气之候也。待气机充壮,又运河车,送上昆仑,吞脑海髓精,复降下黄庭,是气又化液之时也。然“大国者下流”,以柔以静,休休有容,诚有大过人之度,此即神化气而气化精,予以充满丹田也。故有欲兼畜人之德,小国亦有内朗之智,自知势力不敌,甘愿入觐奉命,诚有大过人之量。此即精生气生神,亦以归依黄庭也。故有欲入事人之道。两者所欲,均无外慕,故丹成九转,道高九天,永与乾坤并寿焉。其德之交归为何如哉?修身妙诀,无出于此,得者宝之,勿轻泄焉。

第六十二章 为天下贵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壁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耶?故为天下贵。

大道者生于天地之先,混于虚无之内,杳冥恍惚,视不见,听不闻,搏不得,而实万物倚以为命者也。子思子曰:“君子之道费而隐。”无道无物,无物无道。大周沙界,细入微尘,不可以迹象求,不可以言语尽,诚至无而含至有,至虚而统至实,浩渺无垠,渊深莫测。万物之奥,莫奥于此。善者知此道为人身所最重,故珍而藏之,炼而宝之,不肯一息偶离;不善者亦知有道,则身可存而福可至,无道则命难延而祸亦多。保身良策,莫道若也。况本中庸之道以发为言,则为美言,犹美货之市于市朝,人人知爱而慕之,且欲抚而有之。本寻常之道以见诸行则为尊行,犹主公大人之身价,人人皆敬而礼之,且各尊而上之。若非可言表,市之反以遭辱;若非行可为坊,加之又以致谤。《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足见善恶虽殊,而其好德之心一而已。见有善者,吾当敬之。即有不善者,亦乌可恶之?不过气质之偶偏,物欲之未化,而有戾于道耳。而其源终未有或异也。人能化之导之,即极恶之人,亦可转而之善。甚矣,天地无弃物,圣人无弃人也。如有弃人,是自弃也,岂有道者所忍出哉?天生民而立之君,即作之师,将以君临天下而置三公,无非统驭君黎,化导万姓。正一身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天下。务使万邦协和,而四方风动,天子长保其尊,三公长享其贵而后已。假使不能奉若天道,以与斯民维新,又安有永保天命,以享无疆之福乎?虽有拱壁之贵,罗列于前,驷马之良,驰驱于后,亦不能一息安也。又何如日就月将,时时在道,朝乾夕惕,念念不忘,而坐进此道哉。《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为宝,惟善为宝。”《尚书》曰:“所宝惟贤则迩人安。”是道也,自古帝王公卿所贵重者也。古之所以重此道者何?以道为人人固有之道,求则得之,其势至为捷便。人能奉持此道,则为人间一大丈夫;若违悖此道,则为天地一大罪人。岂但有过而不免入于邪途也耶?子思子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人其勉之!

此言道为人生一件大事,无论天子三公,都宜珍重。虽有拱壁驷马,不如坐进此道之为愈,勿谓衰迈年华,铅汞缺少,自家推诿可也。要知金丹玉丹,虽借后天精气神而成仙证圣,此却一毫不著。古云“太和所谓道”,又曰“虚无即道。”可见学道人不悟虚无之理,太和之道,纵使炼精伏气,修入非非,亦与凡夫无别。所以吾道炼丹,必须以元神为主,元气为助神之用,以真呼吸为炼丹之资。若无元神,则无丹本;若无元气,则无丹助。是犹胎有婴儿,不得父精母血之交媾,亦是虚而无著。既得元神元气,不得真正胎息,则神气不能团结一处,合并为一,以返于太素之初。吾更传一语:夫人修炼,既得元神元气,又有真息运用,使之攒五簇四,合三归一,然非真意为之主帅,必然纷纷驰逐,断无有自家会合而成丹也。虽然,真意又何自始哉?必从虚极静笃、无知无觉时,忽焉气机偶触而动,始有知觉之性,此即真意之意,非等凡心凡意也。故古云仙非它,只此一无真性修之而成者。然不得水中之金,精中之气,以为资助,则元性亦虚悬无着,不免流于顽空。既知金生,不得真息调摄,又安能采取烹炼而成丹?然则真息为炼丹之要具,而真意尤为真息之主宰。学道人未得神气合一,安能静定?苟得神气归命,必要酝酿深厚,而后金丹使得成就。切不可起大明觉心,直使金木间隔,坎离不交。吾借此以明道奥,后之学者,有得于中,尚其宝之慎之!

第六十三章 终不为大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道本中庸,人人可学,各各可成。只因物蔽气拘,不力剪除,安能洞见本来面目?如浣衣然,既为尘垢久污,非一蹴能去,必须慢慢洗涤,轻轻拔除,始能整整敝为新。若用力太猛,不惟无以去尘,且有破衣之患。修士欲洞彻本原,又可不循序渐进哉?始而勉强操持,无容卤莽之力;久则从容中道,自见本来之天。功至炼虚合道,为无为也;须应自然,事无事也。平淡无奇,何味之有?既无其味,何厌之有?它如大往小来,衰多益少,以至报复者,不以怨而以德,此皆极奇尽变,备致因应之常。然而称物平施,无厚薄也;以德报怨,无异情也。且德为人所共有之良,以德报之,即以自然清浄之神施之。因物付物,以人治人,即以大小多少投报,亦皆动与天随,头头是道,处处无差,而于己无乖,予人无忤焉。噫,此道之至难而至易,至大而至细者也。无如世之修士,计近功速效,往往好为其难,喜务其大,不知图难于易;细为大之本,故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况道为万事万物之根,可不由易而难,自细而大乎?不然进之锐者退必速矣,又安望几于神化之域哉?是以古之圣人,知道有由阶、学有由进,不思远大之图,惟期切近之旨,淘汰渣滓,涵养本源,如水之浸灌草木,自然日变月化,不见其长而日长。所以自微之著,由粗之精,从有为有事中,而至于无为无事;愈淡愈浓,弥近弥远,而至于美大之诣。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也。今之学者,初起下手,便望成仙,心愈大事愈难,竟至半途而废者多矣。惟有坚固耐烦,矢以恒久不息之心,庶几易者而难者亦易,细者细而大者亦细耳。愿学者图难于易,为大于细,出以持重老成,不至暴躁浅率得矣。不然,非但斯道之大,务以敦厚居心始克有得,即此一应诺间,轻于唯者必寡信,而后悔弥深;一进取内,好易者每多难,而退缩在即。其事有必然者。故圣人修炼之始,虽从易从细以为基,而惟日孜孜,其难其慎,此心终未已也。所以先为其难,而其后顺水推舟,行所无事,故曰“终无难”焉。

此“为无为”三句,是纯任自然工夫。以下图难于易,是欲造精深必由浅近之意。至于丹道,言铅言汞,究是何物?不妨明辩之:要知此个物事,不外阴阳两端。以汞配铅,即如以女配男,交媾之后,化生元气出来,又将元气合阴气入中宫,然后成丹。在先天离是纯阳之乾,坎是纯阴之坤。因气机一动,乾之中爻走入坤中,坤之中爻走入乾窍,乾遂虚而为离,坤遂实而为坎。故乾虽阳而有阴,坤虽阴而有阳,即非先纯阴纯阳太极浑沦之旧。然犹不失真正也。久之神则生精,气则化血,而质气之性,气数之命,从此出矣。盖以有思虑知觉之心,气血形体之身,不似乾坤原物。至人以法追摄离中一点己汞(汞为心液,液虽属阴,却从离火中出,带有火性),下入坎宫,薰坎宫一点阴血(血为坎水,水虽属阳,却从坎水中生,实为寒体)——古人谓“火入水乡”,“神入气里”——犹冰凝之遇火,如炭火之热釜,自然温暖,生出阴蹻一脉动气来。虽然,火入水中,犹釜底加炭,热气薰蒸,蓬勃上腾,即真铅生也。自此以神运之,而上升泥丸(主宰之而已),犹烤酒甑中,热气被火而升入天锅,则成露珠滴入瓮中(此即吾教曰“真汞”、又曰“忙将北海初潮水,灌济东山老树根”),其实气化为液而已。复行归炉温养,液又化气,循环不已,一升一降,直将气血之躯,阴气剥尽,凡身化为金身,浊体变为乾体,仍还我太极虚无,不生不灭之法身焉。昔朱元育云:“对坎离言,身中离精坎气,皆属凡铅,直到坎离交媾,真阴真阳会合,生出一点真阳出来,才算先天真铅种子。然未得明师口诀,纵使勉强把持,也只可以固色身,到得下元充壮,久必倾泄矣。学人得此阳生,只算一边工夫,安望结胎成圣?惟将此阳气引之上升,复合周身阴精,更与泥丸绛宫之神髓灵液,交合为一——此正谓“东家女(木汞也),西舍郎(金铅也),配合夫妻入洞房。黄婆劝饮醍醐酒,每日薰蒸醉一场”。此乾坤交而结丹,前只是坎离交而产药。有此真铅真汞一合,才可还丹。铅即水中所生的金,汞即火中所生之木。前只算凡铅凡汞,到此才算真铅真汞。学人照此用工,运神不运气,庶不至误事。

第六十四章 无为无执

基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修身之道,遏欲为先。遏欲之要,治于未然则易,治于将然则难;治于将然犹易,治于已然则难。故太上曰:“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言人当闲居独处时,心不役于事,事不扰于心,寂然不动,安止其所,其持己守身,最为易易。且不闻不睹,无知无觉,杳无朕兆可寻,于此发谋出虑,思闲邪以存诚,其势至顺,其机甚便。以凡气柔脆,凡心细微,未至缠绵不已,辗转无休,于此而欲破其邪念,散其欲心,以复天道之自然,至诚之无妄,又何难情缘遽断,立见本来性天?此岂别有为之哉?不过曰“为之于未有”而已。古寻子防患于未萌,审机于将动,所以烟云尽扫,荆棘不生。又如天下太平,偶有强梁小丑,乘间作乱,亦不难单骑独出,立见投诚,治之于未乱,其便固如斯也。此炼己之工犹易就耳;若欲修成九转,又未可以岁月计者。胡碌碌庸流,不知道为乾坤大道,人为宇宙真人!或有法会偶逢,而一世竟成者;或有因缘不遇,而数世始成者;或有重修数动,历遇良缘,而功德未圆,性情多僻,势将成而又败,竟败而无成者。甚矣!大道之奥,未易几也。人不知道有由致,请观物所以成彼:夫合抱之木,其生也特毫末耳,因阴阳煦妪,日变月化,遂成大木焉;九层之台,其起也,仅累土耳,因人工凑集,日新月盛,而顿见为高台焉;又如一统山川,千里邦畿欲造其途,底其境,岂容举足便至,计程可期者哉?其始也,无非足下一步一步趋,由近及远,而始至其地焉。道而曰大,实具包天容地之量,生人育物之能,岂不劳层叠而至,曲折而前乎?惟知道之至入,不求速效,不计近功,金玉有磨而心志不磨,春秋有变而精进不变,庶由小而大,自卑而高,从近及远,一如合抱之木,九层之台,千里之行,而顿见奇观。虽然,道为自然之道,而功须自然之功,孟子集义生气,功在勿助勿忘。始合天地运行,而造化维新也;同日月往来,而光明如故也。若使有为而为,则为者败矣;有执而执,则执者失矣。夫天地日月,古今运转不停者,不其无心而成化也。倘天地有为以迭运,日月有执以推移,又安能万古不磨耶?谷云“天若有情天亦老,日惟无意日常明”,不其然乎?是以古之圣人,精修至道,妙顺天然。为而无为,功无败也;执而不执,德何失焉?奈今之从事于道者,为无为有,或作或辍,不知时行则行,时止则止,动静偶乖,与遵远矣。又有几成而忽败,一败竟无成者矣。《书》曰:“慎厥终,惟其始。”所以历亿万年而不替。至于难得之货,人所贵也,圣人混俗和光,与人无异,独欲道而不欲货,初不知人世间有此珍重者,故不贵之,其淡泊明志如此。它如视听言动,日用云为,其荡检踰闲者无论矣,即有从事于道,为虚为实,著有著无,皆为过失。兹独效法前人,遵行古道,特抒意见,以为大道权衡,非不称卓卓者。第思道为我之道,学为我之学,我自得有之而自得之,又何学之足云?况人多过举,我独无为。以我无为之道,补众人之过举,即正己以正人也。且以我无为之道,辅万物之不及,即整躬以率物也,其不敢为如此。此圣人重德而贱货,正己以正人,民自迁善而不知为之者。此圣人之身,即道之所寄、民物之所依,讵可一息偶为哉?

开首言“其安易持”数句,是言玄关一窍,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且不睹不闻之际,此中有无善无恶之真。佛曰“那个”;儒曰“缉熙”,皆是此物。如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娇红嫩绿,嫣然可爱。《易》曰:“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无非言初气致柔,去天未远。朱子诗曰:“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此言道心人心,瞥眼分明。于此持志养气,立教割断牵缠,诞登彼岸。《礼》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犹天地一元初复,万象回春。虽物交物感,情欲有动,犹是天性中事,也于虚静,本乎自然。只须些些把持,无容大费智谋,即可遏欲存诚,闲邪归正。以萌蘖脆嫩,根芽孱弱,人欲不难立断,天理即可复还。古人谓之玄关一窍,又曰生门死户。以人心退藏,天心照耀,皆由未有、未乱之时,而为之、治之也。但一阳初动,其机甚微,其势甚迅。至于二阳三阳,则神凝气聚,真精自动,浩浩如潮生,溶溶似冰泮。要皆自微而著,由小而大,自近而远。至于进火进符,河车搬运,阳铅再生,阴汞复合,时烹时炼,渐结渐凝,神完气壮,药熟丹圆,更有六根震动,六通具足之盛,皆自玄关一动始也。惟此时初动,水源至清。古云“白虎首经至宝,华池神水真金”是也。此时一觉而动,把持得定,由此日运己汞,包固阴精,恰如初三一痕新月,至上弦而半轮,至十五而盈满矣。是以圣人知天下事物,无不由卑至高,由近及远,俱有自然之道在。于是为而无为,执而无执,一若天不言四时行百物生,岂若民之隳乃事、败乃功者哉?若此者皆由一片虚灵,浑然无间。自不知所欲,亦并忘为无欲。故曰:“欲不欲。”至于黍珠之贵,实不曾有为,其自无而有,所以既有仍无,修道人素所自具,不待外求。即使有所学,仍是无所学。故曰:“学不学”。它如以一己之纯,化天下之驳;合天下之驳,归一己之纯,其诱掖众人,辅相万物,亦本乎自然而已矣,岂同逞其私智者哉?

第六十五章 善为道者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这福。知此两者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于大顺。

天下凡事尚智,惟道不尚智而尚愚,愚则近乎道矣。圣门一贯薪传,惟愚鲁之曾子得之。故古之圣人,以道治天下。与民相见以道,不若与民相化于道,浑浑噩噩,同归清静之天——而一时耕田凿井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忘帝力于何有,顺帝则于不知。休哉!何俗之醇欤?降及后世,士大夫不尚愚而尚智,则机械频生,人心愈坏,贪鄙日甚,风俗弥偷。斯民之败度灭礼,犯法违条,愍不畏死者,殊难枚举。要皆尚才华重聪明之智者,希图取伪,斯民之愚者亦好阴谋。民之天真凿矣。诡谲多矣,而熙来攘往,彼诈此虞,为上者固有治之不胜治者焉。故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其故何哉?盖使民有知识,已破其浑沌之真;若能不识不知,乃完其无名之朴。两者智愚分焉,利害判焉。与其尚智而害,何如尚愚而获利?知此两者,非但治世如是,即修身亦然,均堪为楷式焉。知此楷式,则近道矣。大修行人,于不睹不闻也,返其无思无虑之神,非屏耳目,黜聪明,不能归于定静也。苟有一毫计较,一念谋为,则太朴不完,混沌不天丧矣。知智之有损于己,愚之有益于身,不逞其智,乐守其愚,是即谓之玄德。大凡可名者非玄德,惟不可以名言,深无其极,远莫能知,乃可为玄德。虽与飞潜动植,蚩蚩蠢蠢之物,同一无欲无知,但物不能即绪穷源,终日昏膭而已;人则由粗及精,从原达委,以至于三元合一,太极归真,犹可底于神化,不诚与物反哉?

治国不尚智,而修道尤贵愚。诚以智为国之贼,愚为道之种也。夫愚可以为道种哉?试思混沌中无念虑、无知识,非所谓愚耶?忽焉一觉,即是我不生不灭本来。人莫说把持此觉,修成无上正等正觉,方能免却轮回,不受阴阳鼓铸,不为鬼神拘执;即此混混沌沌中,忽然一觉,我以真意守而不散,此一觉已到般若波罗蜜。果能拳拳服膺,常常把持,而轮回种子,即从此断矣。若另起一念、生一见,就是后天识欲之神夹杂其中,所谓“无量动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是也。要之,神一也,有欲则为二矣。二意三心,即是杂妄根尘,所以有生死之路。惟有一心,无二念,有正念,无妄心,道在是矣。若能并将此一心正念而悉化之,是为太极还于无极,金仙之成即在此炼虚之中。何谓炼虚?即如混沌之际,懵懵懂懂,如愚如醉,无觉无知即虚也。坐功到无人无我,何地何天,即炼虚也。又曰学道之要,始而忘人,继而忘我,终而忘法,以至于忘忘之极,乃为究竟。人能以把此一刻为主,以真觉为用,道不远矣。然炼虚之法虽是如此,其功必自炼性始。炼性古人名为铸镜也。若心有不炼,则昏昏罔罔,冥然无觉,虽近在眼前,尚且不知,何况具六通者乎?若皆由私欲之杂乱其心志,而未至于虚也。如真觉之后,不许一丝半蒂存于胸中,即灵台之宝镜常放光明,而又非必功满行圆,乃放毫光也。即此混混沌沌中忽然一知,不复它知,忽然一觉,不更它觉,此一刻中即洞彻光明,四达不侼。虽然,学人满腔私欲,忽期洁白晶莹,如玉如金,夫岂一念之虚能了哉?必要先铸雌雄二剑,以去有形地无形之魔。此剑不利,则欲魔、色魔、天魔、人魔,难以扫除净尽、现出乾元真面目也。盖人欲天理,混杂多年,虽欲独立中流,势有难于抵敌者。以故明知之而明蹈之,皆由引之入人欲者众,引之入天理者少也。今为学人告,欲成清净法身,必先有清净之神;欲得清净之神,必有浩荡之气。所云铸剑无它,即由平旦之气,直养无害,以至于浩然刚大。斯神剑成而锋芒利,可以斩妖断邪。斯时也,莫说淫声、绝色入目而心不乱,即有美女同眠,亦不知也;莫说凶魔恶曜到身边而神自如,即有泰山崩前亦不畏也。此神剑之造成者,自有志气如神之一候,只恐工行不深,或作或辍,不肯当下立定脚跟耳。若能一刀两断,一私起即灭除,灭除不复再生,此断生死轮回之路矣。学道人别无它妙,只怕认不得明镜神剑耳。如能认得,此刻中有明镜普照,恶妄不容,慧剑长悬,欲魔立断,自此一念把持将去,然后神室可成,而仙丹可炼矣。此明镜慧剑,为修道人之要务。设剑锋不利,安能断绝邪魔?所以心愈制而愈乱也。宝镜无光,难以分别理欲,所以己弥克而弥多也。孟子言养气而不言养心,诚谓气足而心自定耳。彼徒强制夫心,而不知集义生气,去道远矣。李二曲云:“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此心依旧乐。”拙翁云:“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原来共一家。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世事随缘无挂碍,涅槃生死等空华。”有心性学者,当三复斯言!

第六十六章 为百谷王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人,必以言下之;欲先人,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人不重,入前而人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夫人莫不愿人之服己也,乃有不欲服而人服,益欲服而人愈不服者,无它,以其自高自大,而不肯低其心下其气也。试观江海为百谷之所归往者,以其能下之故,所以为百谷王。设江海如百谷之自处于上,百谷虽有归往之势,奈彼无容受何?是以圣人早见及此,欲上人必以言下之,如尧之咨于四岳,舜之询于四门——举凡教条号令,事事访于臣邻而不自高其智,此所以愈下而人愈上也。欲先人必以身后之,如禹皋伊旦,虽属先知先觉,而在在让人以先,自处以后,此所以愈后而人愈先也。惟其自处于下与后,虽居帝王之位,而无震慑之威,所以不重也。掌神灵之统,而无凌厉之气,所以不害也。故天下乐推而为先,绝无厌恶之心焉。《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斁。庶几夙夜,以永终誉。”此岂有它哉?以其不争人上不争人先,而人自上之先之,服教畏神,沐恩戴德之不已,又安忍争上争先,而与圣人角胜竞长也哉?

此喻炼丹之学,始以神火下入丹田,然后火蒸水沸,水底金生,长生之药始得而有。夫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原是完完全全;自有生后,气质拘之,物欲蔽之,所得于天之元气,悉散漫于一身尸气之间,不能荟萃一区者久矣。今欲攒簇五行,和合四象,会于中宫,归于玄窍,其必万缘放下,一私不起,垂帘塞兑,以目视鼻,由鼻对脐,降心火于丹田——不过片响工夫,即见玄关窍开,一阳来复,周身之气,自然齐集丹田,融融泄泄,乐不可名。但观照之初,火不紧则金不出矿,火太猛则又烧灼精血,窒窒灵机。惟有不粘不脱,若有若无,而下丹田之气自跃跃欲动。此犹江海之能下百谷,百谷所以归往。圣人能下天下,天下所以归心。夫人一身,心为至大至贵,百体皆小焉贱焉者耳。太上故以江海之大、圣人之贵喻心,百谷之小、万民之贱喻百体,喻下田。修道者亦当以下为本,以贱为基,而不自处于高于贵,庶低下于人,所成自易。若论凡人,原以神为主,气则随之动静,所以生男育女,而有生有死。至人则以气为主,而神则听之转移。《悟真》云“饶它为主我为宾”是。大修行人,于气机之动,逆施造化,颠倒乾坤,一听其上下往来,归炉封固,再候真信,循环运转,全不以神为主持。但观真气之冲和,逆施倒行,功成九转,丹熟珠灵,岂不高高乎在上?赫乎居先,而为万夫之仰,天下之观者耶?惟其处下居后如此,则一片活淡之志,谦和之心,所以无倾丹倒鼎,汞走铅飞之害,故处上而人不重,处前而人不害。以共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也。

第六十七章 我有三宝

天下皆谓我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其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夫道本无极而太极者也。无大无细,非大非细,即大即细。固有言思拟议所不以罄者。若强以大名之,则“浩然气,至大至刚,充塞乎天地之间”是。如欲以细状之,则“无名之璞,至隐至微,藏于太空之际”是。其在人也,得之则生,失之则死。要皆自无而有,由微而著。盖以微者其原,而大者其委。与其言大以明道,不如言细以显道也。所以太上曰:“天下皆谓我大。”夫“我”即道也。道本无方无体,今以大称,是道有方体可拟,似不相肖。夫惟大莫名其大,故不肖人之所谓大。若欲形天之道,肖我之身,自开天以至于今,体天立极,阐道明教之圣人,久矣乎——皆以无极之极,不神之神,至细至微而为道也。顾道如此无声无臭,恍惚杳冥,学者又从何下手哉?太上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拳拳不失,宝而珍之,念念不忘,则可返本还原,以复维皇之诞降。三宝者何:一曰慈,慈即仁也。仁慈蔼蔼,为天之元,君子体仁,足以长 人。且统乎四端,兼乎万善,仁在其中,即道在其中。充之极之,可以包罗天地,贯注古今。此为金丹之本,修士所宜珍念也。顾其道及乎至大,其杋起于至微。若不知万念俱忘,一灵内照,徒务广而荒,求博而泛,于仁无得,于道无有焉。惟反求诸己,笃守于心,欲立立人,欲达达人,守约施博,古所谓得其一万事毕,非此俭欤?夫俭为求仁之方,修道之要。学者既知其慈,尤当养之以俭,始可与道同归。虽然,使自高自大,不有谦和之度,则在内只知一己,在外渺视诸人,自诩聪明,矜言智慧,居然以先和先觉自命,往往视天下人无有能处己先者——究之性不恬静,气不和平,而欲丹成九转,道极九天也难矣。古云修丹要诀,以灵觉为道之体,冲和为道之用,庶在在处处,不敢为天下先也。且夫慈也者,人心之良能也。尽一己之心,以立万物之命,誓愿何其宏也?养寸衷之性,以求万物之安,精力何其壮也?是守慈之人,即养勇之人。曾子谓子襄曰:“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非一片仁慈,毫无私屈者,能有如此之大勇乎?必所守者约而后所施者博,是非约无以为博也。惟能慎举动,省思虑,致一心于方寸,收百体于丹田,绵绵密密,不二不息,继继纯纯,无怠无荒,自然修其身而天下平。非俭何由广乎?至若不敢为天下先,正谦尊而光,安贞之吉。其能柔顺乎天下,而天下莫与之争,即能顺承乎天道,而天道默与以成。非有冲和之德,不敢为天下先,焉能大器晚成如是乎?是知慈也、俭也、后也,皆求道之本始也。勇也、广也、先也、皆奉道之末效也。今之学者不然,舍慈且勇,必生忍心;舍俭且广,心怀贪念;舍后且先,必有争竞——皆取死之道。即或幸存,亦行尸走肉,滥厕人群,其与死又何异哉?总之,慈为人之生理,性所同然。惟能守之以约,出之以和,则慈惠恻怛,自出真诚,天下未有不心折而屈服者。惠足使人,仁者无敌焉,尚何战之不胜,守之不固,贻羞于天下之有耶?《书》曰:“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其居。”俾之以生以遂,永享无事之天,所谓天将救之者此也。《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足见清空一气,流行不息,发育无疆,夫亦曰以慈卫之而已矣。

道曰大道,其实无极而太极也。然非从无极之始,混混沌沌中觅出津涯,又安知太极之根能测其起止乎?学者须先明道原,于不睹不闻之中,寻出至隐至微之体,即所谓虚而灵者是。顾其细已甚,曰黍珠一粒,又若有可象者。总之,无形之形,无状之状,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即人心中蔼然一片仁慈是也。虽至顽至劣之夫,亦不泯仁慈之性。孔子曰:“我欲仁,斯仁即至矣。”修丹岂有它哉?不过守此仁慈而已。何谓仁慈?如齐王见牛之觳觫而不忍,乡人见懦子坠井而恻然,此皆仁心发端,天心来复。由此思之,此个动机动念,无时不有,第恐人不及觉耳。学者从天真发动处,扩充行去,自为炼丹有基。但不可务博而荒,只须守约而微。一心扳命,五体投诚。古云:“心要在腔子里,念不出总持门。”由此愈约愈博,愈微愈彰。其约弥精者,其拓之愈广也。学者可不以俭为本乎?虽然俭德为怀,固以约鲜失之良法,苟不出以谦和,又恐躁暴之性,起火伤丹,故守约尤须至和,在在自卑自小,不居人先,始为虚己下人。仁心常存,道气常存矣。若不尚慈而尚勇,不务俭而务广,不居后而居先,如此则心是凡有也,安望我有三宝持而不失乎?且人有仁慈,尤足得人之欢心,以之出战,战必胜;以之守城,城必固。此即喻临炉进火,烧退木贼三尸;守城沐浴,则保固胎婴元神。是柔和之心,为炼丹养道之要。况天之生人,予人以生、无不予以仁慈,能克念归仁,长生永命之丹,即在是矣。

第六十八章 不争之德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士,士师也。士师用兵,原是尚武。《易》曰:“刚中而应,行险而顺,神武而不杀。”是用武而不武,士之善为士者。及大敌交锋,两军对垒,不得不陈师鞠旅,称干比戈,势奔山河,声震雷电。然究其心,士卒无多,而强敌忽然压境,不难弹琴退中原之寇,和曲解敌国之围。所谓不怒而成铁钺者是。迨至班师振旅,奏凯言旋,人皆盈廷奏绩,而彼独逊谢不前——所谓大树将军者,可以无愧矣。即或上赏频加,而反穷常觉赧颜——此善胜敌者所由不争也。《书》曰:“汝惟不争,天下莫与汝争能”,其斯之谓欤?若此者,皆由推陈布公,集思广益,不自恃其才,善用众人之才以为才;不自矜其智,善用众人之智以为智。所谓卑以下人者,此也。倘非察纳雅言,咨诹善道,虚怀若谷,谦尊而光。乌有此善战善胜之能王天下犹反掌耶?是皆无争之德,有以服民也。是皆用人之力有以威天下也。是皆下顺民心,上合天道,有以服民心也。是皆用人之力有以威天下也。是皆下顺民心,上合天道,与天地参而立万古之人极也。噫,非圣人至诚尽性,焉能于干戈扰攘之际,隐然寓太平揖让之风,用武不武,行怒不怒,相争不争如此乎?又况宽以御众,虑以下人,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天下之士,皆效忠抒悃,而愿赴功趋事,舍生奉命于其间如天道不言四时流行,万物献瑞,此所以配天地而立极也。《诗》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莫匪尔极。”微斯人其谁与归?

此言药生进火,虽有猛烹急练功法,然亦因时为动,顺势而行,用武无武,所以无倾丹倒鼎之患也。纵气机之动,真阳之生,至大至刚,充塞乎两大,何异战者之赫然震怒,所向披靡!况采取进火,只因其气之浩然者扩充之,非好为强也。故一经洗练,而凡骨化为玉骨,凡身化作金身。所谓取金丹于反掌,犹取天下如拾芥也。惟其神凝无凝,息调无调,纯任乎天,不杂以人。虽天人交争,理欲迭起,不得不存理以遏欲,尽人而合天。迨至学粹功深,义精仁熟,毫无胜私克己、争功争能之心——仁者所以无敌于天下也。若是者,皆由谦和柔顺,虚己下人,一听气机之动静,而与为转移。故丹之成也,有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者焉。何殊善用人者为之下乎?修炼人道,果能在在安和,时时柔顺,欲不用遏而自遏,理不用存而自存,是谓不争之德也。且以不争之心,顺理以施,随机而运,犹用人之力以成一己之功,是能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也。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圣人与道合真,正不啻天经地纬,而立万世之人极也。

第六十九章 哀者胜矣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仍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则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古人用兵,著为战策,其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主犹君也,君主出令得专其政;客犹臣也,臣主奉令一听之君,所谓“饶它为主我为宾”是。是以吾为主,即以后天人心作主,而先天道心反退听焉。吾岂敢以后天人心为主,而以后天人心为客,在在依之以为命也可。不敢进寸而退尺者,盖谓战胜而进,即一寸也宜固守之;如败而退,即跬步也不可让之。若进有寸功,而退以尺计,是得少失多,难成易败。在用兵,为不才之将;在修道,为无功之人,吾岂敢哉?亦惟让彼为主,逊我为宾,则彼有可乘之机,我无可抵之隙,所谓制人而不为人所制,庶无挫辱之虞矣。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其进也,必鼓其迈往之神;其退也,不予以可攻之势。如此小心,其难其慎,无非凡事让人以先,而己独处于后焉。故其行军也,若人能行而己似不能行者然;及其挺身而往,攘臂而前,又若人有臂而己无臂而己无臂者然。迨至对垒交锋,两军相仍而战,又若人能敌而我无能敌者然。虽伐鼓渊渊,振旗填填。彼有所执,我岂独无兵者焉。如此进不轻进,退不轻退,诚知社稷存亡,国家成败,系于一战,敌其可轻视乎哉?试观古来慎敌者往往成功;轻敌者常常败绩。如管子之伐山戎,子玉之战城濮可见矣。况朝廷之兴衰,视将帅之得失。如不临事审慎,逞其才、恃其智,而谓人莫己若,似孟明之超乘以过,高固之出贾余勇,未有不败国家亡家、覆宗灭祀者。圣人之大宝曰信,轻敌者必丧人君之信。惟两敌相抗,两兵相加,而自弱自柔,至慈至惠。常以杀伐之气有于天地之和为忧;不以兵革之威得辟土地之利为乐。有时用兵疆场,亦出于万不得已。虽未哭泣徇师,而仁慈恻怛心之心,哀痛迫切之情,早已流灵于陈师鞠旅之间,而三军共沐其生成,万姓咸相为感激也。所以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非哀痛之心有以及人身,而入人心也哉?

此喻真阳发生,气机充壮,方可进火行工。如不静候铅气之气,而慢以神升降进退,循环运转,未有不邪火焚身,大遭困辱者。当其四候之际,必候坎气之自动,而离不得以专主,故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修炼之道,进行则常,退后则灾。如天之运行不息,水之流行不停,始克蒸蒸日上。若时作时辍,一暴十寒,则是进寸而退尺,功少而过多,终身必无成功矣。若此者,由不知归根复命之道乃日用常行之道,不可以智计取,不可以作为得;惟逆修丹道,顺运自然,学如不学,功而无功,相因而造,顺势而前,无少阻滞,无一把持,若禹之治水,行所无事而已。倘进火行符,轻于进退,犹行兵者之轻视敌人,未有不火起伤丹,炉残鼎败,以致铅汞一齐飞散者。噫,纯任自然,敬慎不败,固缉熙于光明;若妄作聪明,长生之宝必因此后天尸贼,为之戕害无存,又安望其成丹而可大可久哉?惟仁慈一片,哀痛十分,而后出之以和平,行之以柔顺,自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学人慎勿以后天识神为主,而先天元气皆退听焉,庶几其不差矣。

第七十章 被褐怀玉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惟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揭怀玉。

大道者,人心固有之良,日用常行之事,至近至约,不可顺臾离也。离则无道,无道则无人,又何言之有?况吾之所言,虽累于累万,盈箧盈箱,不可胜数,要皆切于人心,近于日用,无有难知难行者。顾何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者?岂吾言之不易知不易行乎?盖言有宗也,即人所不学而知之良知也;事有君也,即人所不学而能之良能也。惟言知有宗,则近取诸身,而言皆善言;事知有君,则默窥其隐,而行皆善行。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难行者哉?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若不知言之有宗,事之有君,而求诸高远之地,广博之乡,是以玩物丧志,务广而荒,以为形役,性为气累,而本来天德之良,迷慨欤?虽然,其知也于我何加?其不知也于我何损?况我之所以为我,初不因人之知不知也。知我者希,则我之贵乎我者仍自若也。是以圣人被至贱之褐,内怀至贵之玉,晦迹山林,藏身岩穴,亦惟顺性命之理,参天地之道,以修其在己,而人之知否从违,概不问焉。此所以圣者益圣,而愚者愈愚矣。

太上之言,头头是道,字字切身。即人以言道,即道以言身,易莫易于此矣。夫何难知难行者哉?顾人之昧昧者,良由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不务真常大道,反求糟粕绪余。如辞章记诵刑名术数之类,学愈博而心愈荒,事愈繁而性愈劣,无怪乎太上道言。当时为人心所同,后世为太上所独也。良由不明言之有宗,事之有君耳。夫宗者君者,即人身之“中”也。尧舜授受心传,无非“允执厥中”而已。后如文之“纯一”,参之"慎独",柯之“良知”,莫非人身之一“中”也。此个“中”字,所包甚广。其在人身,一在守有形之“中”——朱子云:“守中制外”。夫守中者,回光返照,注意规中。于脐下一寸三分处,不即不离是。一在守无形之中——《中庸》云:“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罗从彦教李延平:“静中观喜怒哀乐未发气象,此未发时不闻不睹,戒慎恐惧,自然性定神清,方见本来面目。然后人欲易净,天理复明。自古圣贤仙佛,皆以此为第一步工夫。但始须守乎勉然之中,终则纯乎自然之中。”三圣人名目各有不同,总不外地“中”字为之宗,为之君。即如吾教以凝神调息为主,然后回观本窍,心无其心,气无其气,乃得心平气和。心平则神始凝,气和则息始调。其要只在心平二字。心不起波谓之平,能执其中谓之平;平即在此中也。心在此中即丹经的玄关一窍。到得神气相依,玄关之体已立,此为大道根源,金丹本始。它如进火退符,搬运河车,有为有作,总贵谦和柔顺。以整以暇,勿助勿忘。有要归无,无又生有。至有无不立,方合天然道体。此即得一而万事毕,吾道“一以贯之”之旨也。学者如此,太上之轻可解,庶不为旁门左道所感也。若不知言之有宗,事之有君,未许升堂入室而迷于它往者。人能知此行此,自然有得于中,无慕乎外,如圣人之被褐怀玉,而融融泄泄不已焉。

第七十一章 知不知上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睿智所照,自如明镜无尘,止水无波,物来毕照,毫无遁情。此神明洞彻,自然而知;因物为缘,如心而出。非臆度以为明,悬揣以为知者。其知也由于性光之自照,而不是有前知之明,却能知人所不知。此上哲之士,非凡人所能及也。凡人智不能烛理,明不能照物,往往拟议其人之诚伪,逆料乎事之兴衰——幸而偶中,人谓其明如镜,自亦诩其烛如神。此等揣摩之知,非神灵之了照,乃强不知以为知:虽有所知,其劳心苦虑,其劳心苦虑,病已甚矣,是自作聪明者,自耗神气者也。夫惟以强知为病,于是病其所病。而穷理以尽性,修命以俟天。慧而不用,智而若愚,自然心空似水,性朗如冰,一灵炯炯,照彻三千,又何营回之苦,机巧之劳以为患也哉?是以不病。圣人明烛事机,智周物理。自有先觉之明,绝无卜度之臆。故凡人有病,而圣人不病焉者,以其能病所不知,病所不明,而于是一心皈命,五体投忱,尽收罗于玄关一窍之中,久之灵光焕发,烛照无遗,固随在皆宜,亦无往不利也。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此言慧照之知,是为上等;若矫情之知,实为大患。惟以强知之患为患,是以无患。圣人之得免于患者,常以此患为患,所以无患。大旨已明,兹不复赘。今再将道妙详言之:大凡打坐,必先从离宫修定,做一响而后自考自证,果然空空无物,即明心见性矣。所以吾尝云:静坐之初,此心悬之太虚,待身心安定,意气和平,然后徐徐以意收摄,回照本宫。到得了无一物,介于胸间,从此一觉一照,即十方三界,无在而不入我觉照之中。然而觉性不生、觉性不灭,不过了了自了,如如自如而已。以此求玄,则水源至清,自可为我结丹之本。一霎时间,自然性光发现。何以见之?即吾前日所示恍恍惚惚中。忽然一觉而动,是修道之要始。而以性摄情,若不先讨出性真本来,突地下水府中求玄,不知既无性矣,何以摄得起情来?夫既有虚灵之蓬勃之机。要知离非属心也,凡凝耳韵、含眼光、戒香味触法,皆是神火主事,故曰属离;坎非是气,精气所在,即是属坎。即以神入血中,火热水里,未必即有气机发动——务须左提右挈,摄起海底之波,上入丹田,久久烹炼。火功既足,忽然天机发动,周身踊跃,从十指以至一身,跳动不止。身如壁立,意若寒灰。丹田气暖,此即火之不老不嫩,合中之时。若非有此效验,尚是微微,不可行火。若久见此景而不知起火。气已散矣始行用火,是为药老无用。学者审之辨之。然微阳初动,未必即有此盛气,只要心安意适,气息融和,亦可行子午河车。盖人身有形有质之血,不经火煅,尚是污污浊浊、一团死血。惟用神火之照,血中自生出一点真气出来。即佛所云“我于五浊恶世修行而得成道果”是。又古谓“鬼窠中取宝,黑山下求铅”,是皆不外浊精败血内以神火煅出此一点真气来。气既动,阳即生,又当知子进阳光,午退阴符,卯酉沐浴诸法,方能采得此真阳,运行流通,内以驱除脏腑之阴私,外以招摄天地灵阳之真气。久久用功,气质亦变。此河车一法,有无穷妙义也。古有言“气明子午抽添”,抽即抽取水府之铅,添即添离宫之汞。汞即心中灵液,后天中先天。从色身浊精败血中,以神火煅炼出而成甘露者是铅,即血中之气。气即古人谓水中之金,此为后天中先天,只可以固凡林,不可以生法身。此是坎离交而生出来的药物,犹不可以作神丹。必要以性摄情,以性归性,性情和合,同煅于坤炉之中,忽地真阳发动,此为乾坤交而结丹。始可炼神丹为真仙子。总之,修炼别无它法,只是一个河车运转。初关河犹须勉强;中关河车,天人合发;到得上关河车,纯乎自然之天,不失其时而已。至于卯酉沐浴诸法,不过恐初学人心烦火起,行工不得不然。若到纯熟,不须法矣。总在学人神而明之可也。

第七十二章 民不畏威

民不畏威,大威至矣。无狭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惟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所谓威者,纲常名教之大,天理所最难犯者。使知慎独于衾影,畏天威于隐微,自然天锡纯嘏,眉寿无疆。《诗》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若天威俨在咫尺,而戒慎弗懔旦明,致令伦常澌灭,礼义消亡,则天良无存,天罚不贷,而凶灾不免,性命难全。是民不畏威,大威至矣。若是者,皆由不知知仁为安宅,旷安宅而弗居;义以生气,舍生气而自丧也。呜呼!彼民不幸,未生太古之世,以德威为畏,德明为怀,故愚昧外愆,天显罔顾,而旱干水溢,疫疠灾荒,种种祸患兴矣。惟在上者导以天下之广居,使游心于太和之宇,无狭隘为居,而日蹈于危亡也;引以浩然之正气,使直养于清虚之天,无厌弃其生,而自罹于断绝也。夫惟自爱其生之理,自保其天之良,而不稍厌斁,即《诗》云:“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也”。天监厥德,俾尔炽而昌,俾尔寿而臧,实有与天地同为悠久者焉,是以不厌。非圣人其孰能之?古帝王恭己无为,懋昭大德,日就月将,洗心涤虑,精参造化之妙,洞晰本来之天,惟自知之耳。至若德业文章,外之所著,圣人绝不以之表见于人。且朝乾夕惕,重道守身,一息不肯离乎仁,天下无有加于己。其自爱为何如?它如名位声华,人之所尊重者,圣人绝不以之足贵。虽圣人自知自爱之端,亦凡人共知共爱之端——特凡人知之而必见之,爱之而必贵之;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其慎幽独,而不致炫耀于人;重保养,而不敢矜尚于世。岂凡人所可同日语乎?夫亦曰去欲取理,尽人合天,以至超凡人圣,绝类离群,而成亿万年不朽之神者,皆由此自知广居之安,自爱长生之乐,一于此不二于彼,而民自迁善而不知为之耳。舍此乌能若是哉?

此言无狭所居,其所居者必大。无厌所生,其所生者必长。虽然,用工之际,元神识神,不可不知。夫人受气之初,从父母媾精时,结成一点黍珠,此时絪絪缊缊,只有一团太和之气,并无一点知识。然而至神至妙,极奇尽变,作出天下无穷事业出来,都由此一点含灵之气之神,从无知无识而有知有识,从无作无为而有作有为,莫非由此而始。此时天人一理,物我同源,体用兼赅,显微无间,故曰元神。此是天所赋畀的。到得血肉之躯既成,十月胎圆,呱地一声,婴儿落生,此时识神始具。夫元神者先天之元气,天地人物一样,都藏于太虚中。一到人身,则隐伏于人身虚无窟子之内。此是天所赋者。修行人欲修成大道,夫岂可著空著色以求之哉?惟有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扫却一切尘氛,而个中消息自现,灵妙自生。至若识神,乃人身精灵之鬼,万劫轮回种子,必要五官具备,百骸育成,将降生落地时,然后精灵之魂魄,方有依附。古人谓后天识神,因有形魄而生者也。此元神之大分别处也。但有生之后,元识两种神,交合一处——有时元神用事,识神退听,则后天之意气虽动,要皆由仁义礼智,而发为喜怒哀乐,识神亦化为元神者此也;有时识神用事,元神隐没不见,虽仁义礼智之见端,亦皆变为私恩、私爱、私憎、私嫌,元神亦化为识神者此也。总之,为口耳一身起见,皆是识神。一到识神用事,焉有光明正大,可以对天地、质鬼神的事业出来。惟混混沌沌中,神焉一感而动,此时天理纯全,毫不挟后天识见,如能稳立脚根,端然行去,即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吾故教人于无知无觉时,寻玄关一窍,良以此时与天地一体,与虚空一致。能从此把握行将去,则天地之生生,不难自我而为生生;虚空之变化,不难自我而神变化。此时一觉,诚为天地人之根源。修士不从此下手,又从何处以为仙圣之阶哉?要之,无思无虑而出者,元神也;有作为见解、自色身而出者,识神也。元神无形,识神有迹。一自虚无中来,一从色身中出,二者大不相侔。既明得元神生于虚无,识神生于色身,我于是正本清源,务令内外三宝闭塞,不许一知一见从有形有象、有思有虑而出。如此操持,如此涵养,久久尸魄之灵皆化为清净元神,八万四千毫毛亦转为护法灵神。所谓化识为元,转阴成阳者此也。此在人实力于虚无一边,不要为色身起见著想得矣。

第七十三章 不召自来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话。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人盗天地之气以为丹,即盗于穆不已之天命。此命在天即清虚一气,在人即太和一气。惟由平旦直养,直至浩然,充塞乎两大,即返本复命,上下与天地同流矣。养之维何?一在于死妄心——死妄心贵于刚,刚刚不屈于物,而令正气常伸;一在于生真心——生真心贵于柔,柔则能悦诸心,而令浩气常凝。此两者一往无前、奋其果敢之力者,死机也。逡巡不前,甘为懦弱之材者,生气也。勇于敢则杀,勇于敢则活,此进为退基,负为胜本。《易》曰:“日中则仄,月圆则蚀。”天地盈虚与时偕行,或利或害,往往与世相反。故人之所喜,天之所恶也。且夫天亦何所恶哉?好生者彼苍之心,有时不用生而用杀;尚德者上帝之意,有时不以德而以刑。此盖生中寓杀,杀中有生,其意深微,有非人所能测度者。天之所恶,孰能知其故耶?是以修道之圣人,知福为祸基,柔为刚体,酌经权而用其中,忘利钝而守其正,不与凡人争利害,惟于一己辨从违。至于降灾赐福,惠吉替凶,虽圣人犹难测其微,况下焉者乎?夫圣之道,亦天之道也。圣人纯任自然,而进退升降,至运转于一身之中。天道无为自然,而生长收藏,常流行于太虚之表,所以不与万物争强。而修短频临,究无一夫之能傲,是不争而善胜矣。不与下民言理,而祸福所及,卒无一地之或逃,是不言而善应矣。虽其中或迟或速、或重或轻,暗中自有权衡,有不由人谋者在。故曰:“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任他才智过人,奸巧绝世,而肺肝洞见,虽张皇掩饰,有何益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洵不诬也。

遏欲贵果,不果则人心放纵,人欲缠绵,故勇于敢者杀———所以杀,人心也。存理贵柔,不柔即凡气暴躁,元气动摇,故勇于不敢则活——所以活,元神也。然死心所以活者相济。人心易死,道心易生,顾其中有天道焉。天有好恶,刑与德并施,生与杀共用。人或知之矣,而具生机于杀机之中,伏活机于死机之内,世人未易窥测焉。天之所恶,孰知其故哉?圣人心同天地,知恶之正所以好之——且非恶无以成好。此中循环妙用,虽圣人犹难知之。然而圣人之道,亦即天之道也。天不与凡民争是非而发育万物,无有不荷其煦妪而悖而驰之者;不与凡民言感孚而阴阳迭运,无有不相为默契而悖而驰之者。盖天人一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化何神也!物我同源,廓然大公,物来则应,措何当欤?至人以无思无虑之真,默运神功于生杀之舍,暗袭天机于造化之宫,入水府,造金乡,踵希夷,绝视听,杀者生之,生者杀之,初不知其何以相胜相应,如子母夫妇,不召自来,不谋自合。如此其感孚之捷而神耶?至灾祥予夺,祸福贞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诚无有逃而脱之者,以虚空即道,道即天,不能逃虚空,即不能逃天网。人不违道即不违天,天休不于以滋至哉?

第七十四章 民不畏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斵。夫代大匠斵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古之治天下者,必因乎民情之所易动,而预为之防。不因人君之喜忧,惟视民情之好恶,顺其势而利导之,所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烦而治。若民之灭纪败伦,干犯名分,而毫无畏死之心,我以五刑之设,悬于象魏,读之月吉,是徒劳其设施,而无补于国计民生也,岂不枉费心力哉?惟因民之贪生而惧死,有敢为奸邪奇诡者,吾乃从而杀之,正所谓制一以警百,少惩而多诚。斯民自父训其子,兄勉其弟,不敢职为乱阶,以自戕生而就死。然杀之虽在其上,而所以杀之,亦视乎其人。惟至仁杀至不仁,则民自杀之而不恕,死之而亦甘。孟子谓“惟天吏则可以杀之”是。夫天吏乃可杀人,是常有司杀人者矣。若非天吏而以暴诛暴,是以乱治乱,不惟民乱益甚,而且代司杀者杀,犹之代工匠而运斤成风,挥斧斵轮,其能神乎技而妙于成哉?历观古今匠士,其身不能大匠,而代大匠斵者,奚有不伤其手耶?彼民不幸,不获生于有道之世,是以寇贼奸宄,殊无忌惮。又不幸不遇司杀之人,则启沃无从,反还何自?以致薄者愈薄,而厚者亦薄矣。不亦大可伤乎!

以畏死喻慎独。人惟慎独功深,则天人辨白,理欲分明。欲寡过而未能,思免愆而不得——于此兢兢业业,汲汲皇皇,省察其几微,克制其伪妄,不难欲净理纯,立见本来面目。若于不睹不闻之地,平日无操存涵养之功,而于欲动情胜时,思拔除恶孽,顿见性天,势必不除恶而恶多,愈洗心而心乱。太上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理势乃相因也,惟能慎机于幽独,既有以知欲念之非,乃克遏欲于临时,庶可以还天心之正。一念扫除,一念清净,自不萌芽再生于其际。此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颠越不恭,败坏伦常。盖以有道驱无道,犹人君抚绥万姓,统驭群黎,以至仁杀至不仁,以大义诛不义,自然没有顺而存者安,近者悦而远者来,不致有倒戈相向,反戟为攻,而为仇为害也。学者欲去伪存诚,反本归根,其必杜之以渐,守之以恒,庶一窍通而窍窍都灵,元神安而神听命。所谓“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又曰人能一正其神,则诸邪自不敢犯。此与司杀者从而杀之不怨、死之亦安,同一自然之道、希有之效焉。

第七十五章 贤于贵生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惟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从来民为邦本,食为民天。国无民则国谁与辅?民无食则民何以生?是在为人上者,有以开田辟土,浚其源于未食之先;制礼谨变,节其流于已食之后;而复省耕以补不足,省敛以助不给——民自家给人足,而无庚癸之呼,饥馑之叹矣。即干旱不一,饥馑荐臻,而仓箱有蓄,自凶荒无忧。无如世之人主,骄淫不靖,糜费日繁:或珍奇玩好以为娱,或琼楼瑶室纵其欲,往往仓廪一空,而用度不减。正供尚欠,又加以重征:始而添租益税,犹胥畏乎民岩;继则暴敛横征,并不顾乎天命。声色是尚,奢华并臻。取万民之胸膏,纵一己之淫荡。即至国帑空虚,而诛求不稍贷焉。夫天地生财,只有此数。若此苛求不已,取民无度。即大有频书,丰年履庆,而欲其不饥也得乎?郅隆之世,衣衣食食,宅宅田田,各亲其亲,各长其长。其君子无礼义之访,而自居仁由义;其小人无忠厚之好,而自乐业安居。盖上行为为治,下以无为自化。俗不期淳而淳,风不求古而自古。懿铄休哉,何其盛欤?迨其后科条愈设,而风谷愈偷;法令频彰,而盗贼弥炽。其在暴虐之君无论矣,甚至英睿之王,奋发有为,励精图治,政愈繁而伪愈多,法愈严而奸愈出。是岂气术之难回,天心之莫易乎?抑以不知穷源固本,而徒求之于末流?不惟无补无民生,反有累于世道焉。盖民心本无事也,而上以政令扰之;民情本无欲也,而上以章程乱之。朝廷多一政令,百姓多一奸欺;朝廷多一章程,百姓多一奇巧。无怪乎世道之大非,民情之日变,而愈治愈难也。惟在上者端拱垂裳,斯在下者自安分守命。上与下相安于无为之天,不亦乐乎!且乃致轻内,其劳心也日繁,其损精也愈甚。而神气因之消亡,身命因之殒灭,愈贪生愈速死矣。是以求生之厚,反轻死也。惟不以生为荣,且不以求生为重,衣食随缘自奉,用度与物无争,则心安而身泰,自性复而命延,永享无疆之福也。养其太和,自邀天眷,较之以为为贵者,不贤于万万倍耶?

神喻君也,民喻精也。顺行常道,以神为主,而精随之以行。故神一驰,精即泄。精之消耗,由神之飞扬——喻民之饥,由上食税之多。其事不同,其理则一。心为身主,天君泰然,百体从令;天君不宁,则一身精气耗矣,岂但下田倾倒已哉?是以神仙有返还之术,以气为主,而神听其号令——犹君从人欲、顺民情,庶气足神完,而民安国泰。此以上奉下,以上之有余,补下之不足者。即以一人事天下,不以天下事一人之意。丹道虽曰有为,亦要从无为而有为,有为仍还无为,方是先天之神气,可以入圣超凡。若一概有为,则神不静而气亦弱,势必炼而气不聚,愈炼而气愈纷。惟因其势而利导之,顺其时而措施之,修身治民,皆作如是观。若恐货财不足,身命难存,于是竭精疲神,希图养后天之命,日夜焦劳,寤寐辗转,神气之消灭者多矣。又况惟天之命,非人所求。君恐求生者无以幸生,且促其生于死地。惟不贵后天有限之生,隐以持先天无穷之命,庶性全而命固,身形亦足贵矣。

第七十六章 柔弱处上

人之全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拱。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人禀阳和之气则生,阴寒之气则死。一当阳和气聚,则四体柔顺,一身苏绵,而生机不息矣;一当阴寒气结,则肌肤燥熯,皮毛槁脱,而死气将临矣。试观釜甑之间,蒸蒸浮浮,则阳气氤氤,物融而化;到寒冻时候,物冷而坚。又观天地春夏之交,阳气炽而万物畅茂,无不发荣滋长;迨至秋冬之会,阴气盛而万物飘零,无不枯槁。人物一源,无分彼此。是知天下万事万物,无不以坚强为死之徒,柔弱为生之徒也。譬诸用兵,往往强者取败,弱者取胜——如子玉过刚败绩,伯比赢师胜随是也。其故何耶?盖以强者衰之渐,弱者兴之几,宜其不胜矣。再观诸木,木至坚也,阴气盛而阳气衰,宜其大止拱把,而无由滋育焉。夫强大者生气尽,而死气临,诚物之至下者也;柔弱者阴气消而阳气盛,乃物之至上者也。人奈何不自弱而自强,不处下而处上哉?

修炼之道,最重玄关一窍,是为天地人物生生之始气。此气至柔而刚,至弱而强,且刚柔强弱俱无所见。惟恍惚杳冥中,忽焉阴里含阳,杀里喻生,似有似无,若虚若实,此真无声无臭,上天之载之始机也。人能盗此虚无元始之气,则先天生生之本已得,而位证天仙不难矣。即盗得玄关始气,以为金丹之宝,然二候采药,亦当专气致柔,如稚子骨柔体弱而握固,始得初气以为丹本。四候行火,又要知一身苏软如绵,美快无比,方是先天絪缊蓬勃之机,冲和活泼之象。有此阳气,可炼仙丹。再于退符之候,归炉封固,入鼎烹调,犹当绵绵密密 ,了了如如,无怠无荒,如醉如痴,神懒于思,口懒于言,所谓“天下春云如我懒,谁知我更懒于春”。如此之柔之弱,方是先天阳气,可以长存而不敝。总之,十月怀胎,三年乳哺,九年面壁,无非先天柔弱之气,为之丹成而仙就耳。修士当寻此柔脆之气,始不空烧空炼,枉劳精神也。

第七十七章 为而不恃

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耶?

天道流行,发育万物,无非一阴一阳,往来迭运,大中至正,无党无偏而已。故阴极生阳,阳极生阴。阴盛阳衰,则抑阴扶阳;阳盛阴衰,则抑阳扶阴。消息盈虚,与时偕行,庶生生化化,以成自在无为,万年不敝之天。何异张弓者然:持弓审固,内志既正,外体复直,务令前后手臂,平正通达——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然后顺手而发,随机自中,不患其或失。不若天道之自然——取民脂膏,饱其囊囊,往往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以君上之有余,而奉天下之不足哉?惟有道之圣人,法天道而顺人情,损者损之,补者补之,不使小民有怨咨之叹也。虽为者自为,亦顺承天道而已,绝不矜所为焉;成者自诚,亦至诚尽性而已,绝不居其功焉。斯人也,殆与天道无为而化成,不归自然运度,不欲见有为之迹。成物之功,赫赫照人耳目,非贤而不欲以贤见耶?此所以为天无极,惟圣人合天地。

人生之初,原是纯阴纯阳,至平至正,无有胜负参差。故日征月迈,骨柔体弱而滋长焉。迨有生后,火常居上,水常居下,水火不交,是以阴常有余,阳常不足。阳水每为阴火所灼,故人心益多,凡气愈炽,而天心所以日汩,真气所以渐亡,生生之机,无有存焉者矣。使阴火之有余,下补阳水之不足;既补阳水之不足,仍制阴火之有余——如张弓者然,有余者损,不足者补,则阴阳正矣。此皆水火自运,阴阳自交,而天亦不知其为之也。夫人道以有为而累,天道以无为而尊。修炼岂有它哉?惟以后天阴阳,返还先天阴阳,流行不息,自在无为得矣。

第七十八章 受国之垢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故弱胜强,柔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

太上前章言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是以柔弱处上,坚强处下,可知至柔而至刚,至弱而至强。当人日夜行习,在在以柔弱为善利万物而不争,常处污下而不厌。虽一滴之微,人得侮之。一勺之多,人得轻之。及其积而为渊,汇而为海,则汪洋浩瀚,能载舟亦能覆舟;能成物亦能戕物。不惟天下无以胜之,即善攻坚强者,无坚不破,无强不摧,亦莫与之抗衡。是知天下之至柔,能御天下之至刚;天下之至弱,能驱天下之至强。水哉水哉!何其柔弱如此,而刚强如彼哉?且天下之事,无有易于攻水者,而坚强卒莫能胜。人何以不居柔而俱刚,不为弱而为强者,随在皆是也?岂不知柔之胜刚,弱之胜强乎?盖以天良之动,莫不有知,而一动之后,顿为情欲所染、习俗所移,故悻悻自雄,不肯安于柔弱。是以机巧熟而义理生,嗜好偏而天真没。致令道心离,人心起;客气盛,正气消。生理无存,生机已灭,欲其生生不息也难矣。圣人云“受国之后,是为社稷主”,如成汤言“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退步即为进步,所以受天命于无穷也。“受国之不祥,是为天下王。”如武王曰:“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自后即为自前,所以荷天休于勿替也。岂同后世之卧薪尝胆,蒙垢纳污者,所得而拟议哉?

此真常不易之理,万古不磨之经,是为天下正言,而圣人则反求诸己,又何尝以此苛求于人哉?水喻一阳初动,真精始生。其机至弱,其势至柔。而渐采渐结,日益月增,以至于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乎两大,统乎万物,而无坚不入,无强不破者焉。《悟真》云:“白虎首经至宝,华池神水真经。上善若水利源深,不比寻常药品。”顾气之柔弱,有似于水:至柔而寓自刚,至弱而兼至强,实有擎天顶地,捧日举月,呼风唤雨,驱雷掣电之威,是天下之坚强者。虽曰浩气,其实真精。须以至柔至弱之神养之,而以无为为为,无功为功,庶几得矣。其曰“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为天下王”者何?即古人反躬自责,朕实不德,民有何辜之意也。学者求之于人,何苦反修诸身之为得耶?

第七十九章 常与人善人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修身之道,惟善为宝。为善之道,自治为先。盖道在内而不在外;修在己而不在人。惟事事内观,时时返照,过则改之,善则加勉。庶明善诚身,永为天地之肖子,圣贤之完人,而不至有所缺矣。足见为善者只问己之修省,不问人之从违。如责人而不自责,观外而不观内,虽一时小忿,积而至于大怨,纵能十分解散,而不至于成仇。然内无返躬自责之道,惩忿窒欲之功,虽能解之于外,而不能释之于隐微,安能清净无尘,潇洒自乐,而复乎本然自善之天地哉?故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惟圣人持身接物,处己待人,一以修己为主,而人之是非好恶,概不计较。譬如合同契约,分左右而执之,永以为凭,明尔无我虞,我无尔诈之意。圣人执德如执左契,只修诸己不责诸人,此所以与天地同其大也。是谓“有德者司契”。无德之人,重外轻内,常以察察为明,而人之恩怨必较,此为“无德者司彻”。夫“司彻”者,以考过为事,全不自省而民弗从,何如司契者责己重,责人轻,而人无不相孚以信!可知责人者轻己,己之善难完;责己者轻人,己之善克复也。人底于善,而天心眷顾,自亿万年而不杇。《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即太上“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之谓欤?

圣人之学,惟洗心退藏于密。以外之善好丑,是非从违,一概不计。所以汰虑沉思,凝神默照,以至于心明性见,欲净理纯,上与天合德,历万古而不磨。其功始于守中,其成由于胎息,内亦知之乎?古人言胎息,学人莫是看作外息外气,的是凡息停时,那丹田中真阴真阳,元神元气,融会一团,混成一气,氤氤氲氲,蓬蓬勃勃,若开若阖,若有若无。视不见,听不闻,想象之而有迹,恍惚之而有形者,此殆人生之始气。心得之而有体,性得之而有用,人非此气不能生。欲成上品之仙,亦离不得此气为之主。古云人生之始,因理有气,因气有形,此天地生人之顺道也。返还逆修者,实从形形色色中,慢慢运起阳火阴符,收归五明宫内,而以太乙祖气,天然神火烹之,即可化形而为一气。又由此气一炼,即可化气成神。于此固守虚无,保养灵阳,即不还于无极之初,可以出则成形,入则无迹。道有何异于人哉?总之此个胎息,即返到父母媾精一团气血之候。人能养此胎息,日夜以无为有为、无思有思之真意,保宁之,团聚之,即结成灵胎而为元神。迨至十月形全,脱壳而出,上透顶门,直冲霄汉,可以骖鸾鹤,上云霄,遨游天外,飞升玉京,直顷刻间事耳。然此胎息,虽从凡人色身中炼出,却又不是凡精气凡神结成;炼丹者虽离不得后天有形有色之精气以为之本,却又不全仗于此也。盖后天精气,皆有形质,便有气数,生死轮回,势所不免。又况粗精粗气,尽属蠢钝之物,焉能有灵?要不过借此凡色身中所有之顽物,千烧万炼,取出那点清净无尘、至灵至神之精气神,以为真一之气,而返之于我,以成仙胎神丹耳。所谓抽铅添汞之说,不过如此。其余著形色,皆非道之正宗。古之云:“胎从伏气中结,气从有胎中息。”是知欲结神丹,成就不老之躯,非养胎息不能;欲得胎息凝结于虚无丹田中,非结得有胎,它亦不肯来归。而纯纯乎动静与俱,若有一点凡气夹杂,凡神外驰,则神必外游,气必外泄,不能如子母夫妇,聚而不散也,知否?

第八十章 小国寡民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小国寡民,地僻人稀,欲成丰大之邦,敦上礼之俗,似亦难矣。然能省其虚费,裁其繁文,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则糜费少而器物多,国家之富可致也。且不纵欲而轻生,营私而罹死,远游它乡,贸居人国,而惟父子相依,兄弟是恋,重死而不远徙,则康乐和亲之世可臻也。以故“媚我君王,念兹土宇”,虽有舟舆,不肯远适异国,以离父母邦焉。朝廷深仁厚泽,沦肌浃髓,恩同父子,谊若弟昆,是以叛乱顽徒,悉化为良善,虽有甲兵,亦无所陈之矣。如此上恬下熙,民安国泰,使复行结绳之政,乐太和之风,亲亲长长,宅宅田田,甘其饮食,美其衣服,予以安居而乐俗,敦厚以成风,又何患国小民寡,难以惇大成裕,仁厚可风哉?第见民爱君如父母,君视民如子弟,忠心耿耿,系念殷殷,纵顷刻之别离,亦不忍也。虽邻国在即,举目能窥,鸡犬相闻,顷耳可听,而民则自少至壮,自生及死,不与邻国一相往来。此盖民之感恩戴德,沐化涵情,于君上者深矣!是以安无为之治,享有道之天,而不肯一步稍离。如此则国岂犹患小,民岂犹患寡哉?势必声教四讫,风声远播,而天下归仁,万国来同也。

此喻年老精衰者修炼之法。夫人到老来,精气耗散,铅汞减少,欲修金丹大道,亦似难乎其难。不知金丹一事,非属后天精气,乃先天铅汞。得其至一之道,采而取之,饵而服之,不论年老年少,皆可得药于一时半刻,成功千十年三月。特患不闻先天真一之气,徒取服于后天有形之精,不惟老大无成,即少壮之士,亦终无得也。惟下手之初,勉强支持,使手不妄动,足不轻行,目不外视,耳不它听,口不闻言,心无妄想,自朝至暮,涤虑洗心,制外养中,退藏于密,不使一丝之牵,不令半毫之累——积之久久,诚至明生,自然目光内凝,舌神内蕴,心灵内存,四肢舒徐,头头合道。此喻“什伯人之器而不用”,然后用之无不足也。“民”比身也。人到老来,莫不畏死情极,好生心深。然畏死而不知求生,徒畏亦无益耳。惟谨慎幽独,时时内观,刻刻返照,不离方寸之中,久则致中致和,虽天地可位,万物可育矣!何况近在一身,而有不位不育者乎?此立玄化,养谷神;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惺惺常在,守之不败;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即常应常静,无文无武)。所谓动观自在,静养中和者此也。固不事河车运转,斗柄推迁;又无须戡乱以武,野战则宜,守城以文,沐浴为尚,取喻于临炉进火,用师克敌也。此清净而修之法,非阴阳补益之工。不但老人行持,可得药还丹,即少年照此修持,亦可绵绵密密,不二不息,上合乎于穆之天。第躁进无近功,急成非大器,惟慢游餍饫,如水之浸润,火之熏蒸,久则义精仁熟,道有成矣。故“虽有舟舆,无可用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也。且夫进退升降,朝屯暮蒙之法,太上前已喻言:“兵者之后,必有凶年。”足见临炉采药行火,特为后天气拘物蔽深者立一法程——倘不如此,则凡气无由化,真金不可还也。若能静养为功,不施烹煎之术,惟守虚静中,则不知不觉,无为无思,自然浑浑沦沦,纯乎以正,默然合天,不待言思拟议,而与天地流行无间。此即“使民复结绳而用之”。不立文字,不假言诠,而“上记不用筹策”也。“甘其食,美其服”,即精贯于中,气环于外。内甘而外美,有不可名言者。“安其居,乐其俗”,则中心安仁,随其所之,无不宜也。修炼至此,了了常明,如如自在,对境可以无心,遇物何能相染——虽有所见所闻,亦若无见无闻,绝不因色声而生其心。故曰“邻国相望而不相往来”。此无上上乘,无下下乘,玄之又玄,妙而又妙之功。呜呼!学至于此,与道大适矣。

若论修道,古有两等修法:有清净而修者,有阴阳而补者。清净而修,即炼虚一著,不必炼精炼气为也。然非上等根器,不能语此。若果根蒂不凡,从此一步做去,都是顺天地自然之道,不似吾师今日之教,尚多作为也。盖人身之中,原有阴阳坎离、乾坤阖辟、日月水火、升降进退之机,犹天之运行,皆自然而然,无须为之推迁。但只一正其元神,使之不知不觉,无思无虑,那清空一气,浩浩荡荡,自然一呼一吸,上下往来,如乾坤之阖辟,日月之往来,水火之升降,阴阳之否泰,进退如此而已矣。虽有火候,不过清心寡欲,主静内观,使真气运行不息而已。虽有进退升降,不过以真水常升,真火常降而已。纵道沐浴,亦不过惩忿窒欲,涤虑洗心,令太和在抱而已。虽有得药成丹,亦不过以神为父,以炁为母,两两扭结一团,融通无间,生出天地生我之初一点真灵,即所谓离宫之真精,又谓人身之真汞;以我神炁炼比一个真汞,结胎成婴,日后生出阳神,官骸血脉,五脏六腑,毛发肌肤,灵明知觉,无一件不与人肖——分之可化为万身,合之仍归一气——要皆自神父气母,两两交媾,而煅出这个真汞之精,以为阳神者也。然此真汞,须有生发之候。盖心为五脏之中炁,中炁一升,五脏之炁随升,中炁一降,五脏之炁随降。其生也,由于真汞之动;其息也,由于真汞之静。要之动静升降,皆属自然之道,惟顺其自然之运用可矣。但此步工法,自古神仙,少有从此一步下手者。何谓阴阳两补?必先识得太极开基,先天一阳发生,然后将我这点真阳之气,投入丹田之中,犹父母交媾,精血合作一团,入于胞胎之内,此为先天真种,种在乾家交感宫,日运铅汞,渐生渐长,它日出胎,方成脱壳神仙。若无此个真种,是空炼也。虽有所得,亦不过保固色身,不能生出法象也。知之否?有此一点真阳之气,入于胞胎,然后加以神光下照,久久真阳有动机,不妨将坎中之水,引之上升,离宫之火,导之下降,直将色身所有阴滓尸气炼化,只取得一味真气,配我灵阳,合而为丹,养之为神,可以飞升变化——然此亦自然之道也。凡人落在后天,神气多耗,年华又老,犹走路之人,离家已远,不得不从远处回来,所以必要费力也。夫以神气两分,未能合而为一,日间打坐,必用一点意思,几分气力,将我神气,两两入于丹田之中,不许一丝外走,一息出,一息入。我惟顺其呼吸之息,自一而十,自十而百,而千而万,在所不拘。如此紧闭大门,存神丹扃,作一阵,然后外息暂停,真息始动。我于此又温养一阵,然后真阳之气,蓬蓬勃勃,真如风涌云腾一般,我急忙开关引之上升。其升也以神不以气,但须凝神了照尾闾,一路之上足矣。到得真气冲冲,温养片刻,然后下降。总之真阳初动,必须用点气力,然后可升可降。盖以凡身浊气太重,必十分鼓荡,乃能祛其尘垢,而后有清清白白之神气,为我炼成丹本。所以古人云:始而采药,非用武火猛烹急炼,则真金不能出矿——此武火所以名为野战也。至于升降已毕,丹田气满,心神安泰,然后以炼虚之法,顺其气机而为之足矣。此虽勉强,亦是自然当如此者,生须照此行持可也。

第八十一章 为而不争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此章总结通部,示人《道德》一经,皆真实无妄之言,不得以文词不美,将此经置之高阁,而不论不议也。须知道本无名,强名曰道;道本无言,有言皆障。然为教化众生,不得不权立虚名,以为后学津梁。既有言矣,则言必由衷,发皆中节。此诚笃实之论。酌于古而不谬,准之今而咸宜。无虚饰,无妄吐。不须文采,何事繁多;单传直指,立见性天。言而信也,不求美焉。若夫文章绚烂,询旨风流,殆文人举士之言,尚虚华以悦世,不足以为信也。彼言既信而为善,不求穿凿以惑人,又有何辨哉?其辩之者,殆聋耳目之聪明,饰闻见于伦类,掩耳盗铃,不足以云善也。夫善在一己,知在一心,岂必多乎?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有何博欤?其博之者,殆道不明其宗统,语不知其归宿,泛滥于诸子百家,此记诵词章之学,非圣人博学于文,约之以大中至正之礼,不足以言知也。要之道也者,无物不然。取之无禁,用之不穷者。圣人空而不空,有而不有。不啻明镜高悬,清波朗照,何积之有?若有所积,是镜有尘垢之污,水有沙泥之染,非圣人空洞了灵之本体,不足言廓然而大公也。惟其空灵若此,则因应随缘,虽万姓纷纭,善难遍及,而一夫得咎辄引为辜,其为人也无复加矣。纵九州并列,惠有难周,而一地未沾恩,此心常抱痛。其与人也,何多让焉?故曰既以为人,而己愈有其功,既以与人,而己愈多其德。亦犹镜光之物来则照,物去则已,初无成心于其间也。圣人之心,亦如是焉耳。且夫圣人之心,即天之心也,圣人之道,即天之道也。夫天以默运为生成,虽有消长盈虚,总属生养之机,有利而无害。圣以无心为造化,虽有损益予夺,仍属仁慈之应,亦为而不争。假使天地有利有害,则天地亦私而不公,又焉能万年如一耶?圣人有为有争,则圣人亦积而不散,又安能至诚不息哉?呜呼!天地大矣,圣人大矣,虽有信言,亦因心作则,无假借也,无思为也。本诸身征诸庶民,亦天德之良知,人心所同具。为人即为己,与人亦与己。所谓物我一致,天人一源者,是圣人与天合德,于此见其量焉。

此经注毕,呼群弟子而告之曰:日今大道,危如累卵。所赖尔学道诸人,以撑持天地,救正乾坤。纵说奸匪之徒,将有兵戈之动,然天有安排,总不至令尔等有不测之虞也。只怕尔等执德不宏,信道不笃,二意三心,或作或辍,斯亦自绝于天。不能上与天通,天纵有十分仁爱,欲生尔等于休养安恬之天,而无如其不能承接天休何也?生等近已见道明,体道力,自家确有把持,惟有一言一动,息息与天相流通,天自爱之重之,保抱之而不置也。夫以道在即天在,重道即重天,爱道即爱天。如此默契潜孚,自臻休祥。天道原与人道通也,试观古今来,只有悖道而为天厌者,未有遵道而不获天休也,生等可恍然悟矣。总之各行其是,各尽其诚,那以外之是非祸福,概有天作主张,生等切勿作越俎代庖之忧可也。夫大道之要,不过神气二者而已;但有先后天之别,修士不可不知。古经云:先天元神,体也;后天识神,用也。无先天元神,大道无主;无后天识神,大道无用。尔等用工修炼,必要于混混沌沌、无知无觉时,养得先天元神以为主宰;然后一惊而醒,一觉而动,发为后天识神。此个识神,非朋从尔思,憧憧往来之私识,乃是正等正觉之元神,因其发动而有知觉,故曰识神。只怕此识一起,即纷纷扰扰,恶妄杂念,纷至沓来而不已者,就堕于私流于欲,而不可以炼丹也。惟有一心了照,矢志靡它。如此用志不纷,乃凝于神,神凝而息可调,息调即丹可结。故曰:“一心只在丝纶上,不见芦花对岸红。”如此一心,虽曰识神,其是即元神也。所以古云“天心为主,元神为用。巧使盗机,返还造化”,何患不立跻圣神!尔等亦明之否?总要于天心发动之后,常常稳蓄,不许一念游移,一息杂妄,庶几天心常在,道心常凝,虽有识亦比无识也。学者修真下手之际,贵乎一心制服两眼并口耳身意之妄识;于是集神于丹扃,调息于丹田,务使凡息断灭,然后元气始来归命。既得元气来归,氤氤活泼,宛转悠扬,如活龙动转,十分爽健。此元气之充壮,可以运行河车矣。苟气机大动,不行河车化精为气,化气为神之工,仍然凝聚丹鼎,奈未经火化,阴精难固,不能长留于后天鼎中,一霎时凡火一起,必动淫根、生淫事而倾矣。即或强制死守,不使它动,奈后天精气,皆属纯阴,未经煅炼,不强制它必泄,即强制它亦必泄也。夫以此诀一行,即可以夺天地鬼神之权,参造化阴阳之法,而自主自夺,“我命由我不由天”矣。实为长生不老之仙,所谓阎罗老子,亦无奈我何者此也。所以不许匪人得门而入,使天神无善恶报应之权。尔生属知道者,谅亦深明厥旨,切须稳口闭舌,莫妄泄天机、密钥可也。既有元气于丹田,而行河车之法,尤须假后天凡气为阳火阴符,逼迫而催促之,使之上升下降,往来无穷,鼓舞而煅炼之,使之化凡成真,变化莫测。苟徒有元气之发生、活子之现象而无后天凡气,则先天元气,岂能自上自下、自煅自化?此金丹虽先天的元气为本,然亦必需后天凡气为之功用也。至于金丹,始终全仗火候。古人临炉,十分慎重,惟恐一气偶乖,有干阴阳造化。故曰进火行符,犹之煮饭,火缓则生,故贵惺惺常存;火急则焦,故贵绵绵不绝。生于此二语,可知用火之微矣。到得地下雷鸣,火逼金行,此时若非武火,金气安能上升?然必善于用武,任它烈焰万丈,光芒四射,我则以一滴清凉水,遍洒十方足矣。此即气壮而心享之道也,亦即清净恬淡为本之妙术也。故曰:“龙虎相逢上战场,霎时顷刻定兴亡。劝君逢恶须行善,若要争强必损伤。”诚哉以势可畏,其机至危,而此心不可不临炉审慎也。生既明得此旨,永无倾泄之患焉。虽然,此行河车之法,当如是耳。若一概施之于守中,气机未畅,心神未宁,一以纯任自然之法行之,则神气安能打成一片,有何药物可采哉?此必于玄关初现时,肾气上升,心液下降,用起数息之武火,不许一念走作,一息奔驰。如此紧催慢鼓,鼓动橐龠机关,然后凡息方停,真息始见,人心乃死,道心乃生。否则漫说自然,必无自然也。故曰虽有生知之圣人,亦必下困知勉行工夫始得。古云:“西山白虎正猖狂,东海青龙不可当。两手捉来令死斗,化成一块紫金霜。”又曰:“降龙须要志如天,伏虎心雄气似烟。痴蠢愚人能会得,管教立地作神仙。”此种武火,施之于龙虎不交、水火不济之时则可,若行河车,则已龙吟虎啸,夫唱妇随,于此仍用此个法,则又恐迫逐真气散乱,孟子云:“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此为大错矣。吾将全功毕露,生等须努力修持,以慰吾师之望焉。切勿妄泄,自干罪咎。



地震让大伙知道:居安思危,才是生存之道。
posted on 2007-03-11 22:00 小寻 阅读(2310) 评论(0)  编辑  收藏 所属分类: 哲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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