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辈俗人,花钱去影院只图消遣。严肃客观的评价电影于我如浮云。比如赵氏孤儿,陈凯歌肯定给我们带来悲剧。他就活在自己的那点小悲剧情怀里,老想拍一悲剧,还肯定又玩现了,整个一纯悲剧。我们买了电影票,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唯恐事后骂得不够尖刻戏谑不够振聋发聩。再比如让子弹飞,姜文肯定给我们带来惊喜。我们买了电影票,就等着让他TMD给我们翻译翻译什么叫TMD的惊喜。看不懂,就说这片真有深度,可惜太小众了。看懂了,便把他当神来捧,唯恐自己的态度不够卑贱,拜倒得不够迅猛。只恨“愿为姜文门下走狗”这种结构已在王小波徐文长身上用滥了。
人总是渴求被认同。所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描绘的就是这种渴求被满足时的快感。人性若此,无以抗衡。这群大导演大玩家,亦不能脱俗,只是口味略有偏好。冯小刚张艺谋什么的活明白了,追求票房认同。陈凯歌自负才华,追求带点文艺腔的装B青年的认同。吾辈小装青年,层次低,为与不装B的大众拉开差距,大家紧紧抱成鸡蛋状,追求蛋内认同,人称蛋同。还有些大装青年,最爱唱反调,追求与小装们拉开差距,显得层次高,自会有人贴过来膜拜他们,叫他们大神。
姜文拍电影,也图个被认同。他的四部风格各异的电影,都有强烈的自我表达欲望。每一个片中的“我”,包括夏雨演的,都是他内心的部分投射。其前三部电影表现出来的选本、选角的眼光,节奏、镜头的把握,讲故事谈思想的水平等硬实力,在吾等小青年心中已然封神入圣。但姜文不满足,他追求更广阔的认同。《鬼来》被禁,《太阳》票房不佳,这些不认同的声音在姜文心里絮絮叨叨挥之不去。
两年多后,姜文射出来的,是经过精心构化,寻求破局的子弹。他的野心是得到同行,大众,小青年,大神和官府共同的认同。一言以蔽之:“我姜文,‘站着’也能把钱赚了。”
我从没见过国产导演有如此之大的野心,这野心听起来又如此的不可实现。同行是冤家,小青年想脱离大众,大神要高于小青年。最重要的是,官府认同的,小青年和大神就不认同。大众同行还算容易同时取悦。但小青年,大神和官府这三群,在态度上冰炭不容。
现实正是如此,在官府放行,喉舌大赞之后,电影自身素质迅速赢得了同行和大众的青睐。广大小装青年们在短暂的观望后,看到宁财神同学的一句“姜文王朝来了!”后立即拜倒投诚。罗永浩,今何在等大神迫不及待地跟跳出来,“日,评价这么高,不至于吧。(这电影没啥思想啊)”,“下次拍个更有追求的电影”,“你们到底为什么激动啊”。更极端一些的人开始咒骂,“姜文背叛了我们背叛了理想,腐化了拜金了追求票房了”。“站着,也能挣钱”这种事在他们眼里是没门的。“你媚俗了大众,让大家都看的懂,你就已经跪下了。”“你媚俗了官府,不玩政治讽刺了,你就已经跪下了!”。
连我这个不合群的小装青年,看完后也充满了疑惑。前两小时被导演带着高速狂飙,爽透了,结尾的节奏变化却让我无所适从。张麻子打倒了黄四郎,最后却一无所得,兄弟女人也离他远去。他骑着白马缓缓离去的场景让我十分落寞。虽然最后的那场“起义”倾向危险…但这就是姜文电影里想说的么?
子弹呼啸而来,透体而过,我却没一点感觉,好像没打中一样。搞的我连影评都不想写了。
姜文说:“让子弹飞一会儿”。
电影的开头,张麻子对着白马开了一枪,这枪瞄准绳结,打中却不打断。白马继续跑,绳索已不能吃力。让“子弹飞了一会”,绳索终于断裂,白马才四散跑开。电影的结尾,姜文对我开了一枪。白马在我脑中奔驰一夜一天,绳索终于断裂,我才舒服了。
如果你看见了那思绪拖出来的暗线,就会明白宁财神说错了。“姜文的王朝,永远不会到来”
影评这么多,吐槽点最多的就是周润发饰演的黄四郎了。这个地主恶霸,说单词,玩“介错”,还总要拽拽文,钱也多的离谱。这些特质可笑,不必要,也不合理。但揭开暗线的线索,就在于这些“不合理”。影片的暗线,几乎都巧妙得埋在笑料之下。
问题1:故事发生在什么时间?1920.
葛优演的马县长,在刚进鹅城不久就说:“不好,我们来晚了,前任县长已经把税预征到90年后了,都到2010年了”。原著(注:《夜谭十记之盗官记》)中故事发生在193X年,是姜文特意改到1920年的。
问题2:黄四郎只是个地主恶霸么?没那么简单
黄四郎交给假麻子(胡军)地雷时,说了很多:“北国我不知道,但这种限量版地雷,整个南国只有两个”;“第一个在辛亥革命时炸了第一响”;“惊天,动地,还泣鬼神”;“1910,made in U.S.A”
辛亥革命发生于1911年,雷1910年才生产。黄四郎不但知道辛亥革命的地雷是什么型号,还拥有唯一一颗双胞胎地雷。请问,黄四郎在辛亥革命中,发挥了什么作用?黄四郎参与了在武昌起义的核心策划,是辛亥革命的老资格革命党!不信?下面还有佐证。
问题3:张麻子只是个土匪么?当然不是
电影里很明白的说了,张牧之,早年追随松坡将军(蔡锷),17岁时即为其麾下手枪队长。是讲武堂出来的(考虑到蔡锷,应为1909年成立的云南陆军讲武堂)。蔡锷在日本死后(1916),张牧之回国,落草。
蔡锷何人?梁启超高徒,民国开国元勋,护国军神。1911年辛亥武昌起义后20日,蔡锷就在云南发动重九起义响应革命。1915年又发动护国讨袁并取得胜利。张牧之早年即追随他,也算是辛亥革命党对老资格。
张牧之和黄四郎还曾是革命战友?影片给出了明显的线索。
问题4:1900的一面之缘?
张牧之与马邦德赴黄四郎的鸿门宴时,黄四郎说:“20年前,我和张麻子曾有一面之缘”。从影片可以看出,黄四郎一开始就知道假县长就是张牧之就是张麻子。这句一面之缘,是他刻意点开的敲山震虎。影片确凿的发生在1920年。20年前就是1900年。
黄四郎和张牧之在这一年见过面?那一年发生了什么?我们继续从张17岁当上蔡锷手枪队长入手。
问题是,张牧之现在多少岁,又是那一年遇上蔡锷的呢?
蔡锷1882年12月出生,1899年在时务学堂的老师唐才常的资助下赴日本留学,1904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回国后先后在湖南广西云南等地练兵。
如果张是1904年后见到的蔡锷,那么1900年时张牧之不超过13岁。这样的孩子不应引起黄四郎的注意。且1920年时33岁,似乎又嫩了一些。蔡锷活到此时也不过三十七岁。1899年之前的蔡锷不过是个16岁不到的学生,虽然已经声名不弱,但也不至于配个手枪队长吧。张蔡相逢,应为1899-1904年蔡锷留学时发生。17岁的张牧之,又为何会给一个留学生作手枪队长呢?
查了一下,1900年时,唐才常策划在武汉发动“自立军起义”。蔡锷闻讯即回国响应老师。但唐看他年纪小,就派他去湖南送信。后来唐才常被张之洞拍平,蔡锷身在湖南躲过此劫,又回了日本(其实这时候他才改名叫蔡锷,才去学军事)。我以为,张牧之当上蔡锷手枪队长,正是这一年。估计是唐才常不放心蔡锷一个人走,派了张牧之这个同龄毛头小伙子,给他当的保镖——“手枪队长”(估计是光头小队长)。这样算,1920年影片发生时张牧之37岁,也很符合人物形象。
黄四郎会在1900年认识张牧之,两种可能。一是黄也参与了自立军起义,在武汉或者湖南见过蔡锷与张牧之。二是蔡锷把这个手枪小战士一起带到了日本,然后在日本和黄有过一面之缘。
我更倾向于后者,因为黄四郎和张牧之,显然都在日本混过不短地时间。
问题5:张牧之黄四郎都混过日本?应该是,他们都对“介错”很熟。
先来介绍一下“介错”:
日本人不爱上吊爱切腹,他们觉得切死自己挺光荣的。但切腹挺难操作,一刀捅进去,一时死不了还特别疼。身体倒得七扭八歪,挣扎起来满地的血,死相难看,特别不体面。故很多时候切腹者会让一个信赖的朋友当「介错」。介错人手持长刀站在其身后,在自杀者的短刀切腹的一瞬间砍下他的脑袋。
切腹大家都熟,但介错就相对冷僻。更别说在没网络和电视的1920年,如果不是对日本文化相当熟悉的人,根本说不出这俩字吧。
黄四郎在鸿门宴上说“要是这三个人供出我来,我就切腹,请兄台当我的介错”。张牧之说“你搞错了,介错人用的是长刀”。两个人应该都在日本待过相当长的时间。尤其是黄四郎,好端端的中国人没事谁能扯到切腹去。张牧之要在日本混,只能是1900-1904年。因为1904年蔡锷回国后就没怎么去日本(其实我也不熟,蒙的),作为蔡锷的手枪队长,张牧之也不能去日本。等1916年8月,蔡锷病重去日本治病,当时张牧之一定跟着去了日本,但估计这段时间他可没兴趣研究什么切腹。何况11月初蔡锷就病逝了。
回答了这5个问题后,我们重新看黄四郎这个人。他留过西洋,也留过东洋。说话爱拽文,冒成语,国学功底算不错。你若把他看作一个土财主,这些设定显然有很蹩脚;但若把他看作早期便追随孙中山的革命党,这些设定就很恰当。
黄四郎,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土财主。他是一个腐化的前革命者,现当权派。在鹅城,他是“官府”的代言人。
我总结一下暗线:
1900年,张牧之追随蔡锷到日本,并与黄四郎有一面之缘。
1900-1911年,张牧之和黄四郎在同一个革命阵营,但无交集。
1911年10月10日,辛亥武昌起义,黄四郎为核心成员。10月30日,蔡锷在云南发动重九起义,张牧之也算核心成员。
1911年-1920年.辛亥胜利后,革命者黄四郎,开始利用手中的权利敛财。他投靠了实力军阀张敬尧(还是张宗昌?)这座靠山后,愈发肆无忌惮,横征暴敛,更以故乡鹅城为根,苦心经营,控制了民国小半的烟土交易,大发其财。
辛亥胜利后,革命者张牧之,不求权钱,继续追随蔡锷。1916年蔡锷死于日本,此后张牧之对时局失望,干脆落草为寇。
1920年,张牧之马邦德来到鹅城,电影开始。张黄斗法,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鹅城起义,胜利后张牧之分文不得,心爱的女人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走了。这场“革命”,正如当年的辛亥革命,他什么也没得到,甚至失去了很多。他坐的chair,也被别的man抗走了。
这就是姜文在此电影里内藏的政治隐喻。谁会投入革命?蔡锷这样的英雄会,袁世凯这样的枭雄会,但最后得权的一定是袁世凯;张牧之这样的爷们会,黄四郎这样的投机者会,但最后得利的一定是黄四郎。当张牧之再次掀起鹅城革命,他不为财也不为权,不为女人也不为大众。他对黄四郎说:“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如果你们觉得这个隐喻还不够过瘾,鸿门宴上还有句台词。“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问题6:姜文要干什么?“让子弹飞一会”
解决了前5个问题,我们就明白姜文如何同时取悦小装,大神和官府三个群体了。那就是打时间差。这是一部让子弹飞一会儿才能被解读出的电影,子弹中的火药藏在喜剧和商业的外壳之下,躲过了官府的剪刀手。他若明白无误的指出黄四郎是由XX手段走上统治阶级的恶棍,配合最后的“鹅城运动”,那这片死的绝对比宁浩的《无人区》还惨烈。等子弹飞完,官府醒过神儿来,影片都下映了。
从技术手段来说,姜文为追求这个飞一会儿才明白的效果,刻意的将每一条重要的线索后埋一个包袱以转移注意力。比如张牧之刚刚自陈身份,说自己跟松坡将军混过。观众还没转过筋想清楚松坡是谁,葛优就跳出来插科打诨:“那一年,我十七岁,她也十七岁...”。在逗笑大家之余,将观众的注意力从“松坡”,“十七岁”这样的线索上转移开。避免影片立刻被看懂。
姜文的电影爱悄悄的牵扯些政治,但要把子弹对着官府打,未免自讨死路。他准备打向谁?这就是本文最后要讨论的问题,也是姜文更大的野心所在。看官们可以把他野心想的特别不怕死,但我可不敢胡写。我觉得他把枪口对准时下电影界,对准某位电影界的官府代言人。
让我们再回顾一下姜文那句“站着,也能把钱挣了”。这点野心,观众都看的出来,也不难理解这句有点揶揄闷头挣钱的冯小刚。冯导岂是在乎这点揶揄的人?还主动客串了汤师爷,和葛优联袂出演赚钱。(冯导不但拍片赚钱发挥稳定,客串也是稳定的头五分钟就死。)汤师爷落水而死,葛优演的马邦德为求活命,一直在冒充汤师爷。可以说,在电影里,葛优代表了冯小刚。马邦德说的,就是汤师爷说的,也是冯小刚说的。
汤师爷要赚钱,他向谁跪?官府代言人“黄四爷”。他怎么挣钱?黄四爷带头出钱,其他人就得跟着出钱,回头把钱还给黄四爷,得利三七开。
张牧之要站着挣钱,也得在汤师爷的配合下,忽悠“黄四爷”先出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才行。
关键问题来了,汤师爷想赚钱得跪官府代言人黄四爷,冯导演想赚钱得跪那位爷?
时下电影圈里,有没有一个“爷”,是公认的官府代言人呢。这位爷,如果像黄四爷一样恶劣,已成中国电影的毒瘤,就够好了。这位爷,如果像黄四爷一样发家,先投身于“导”,一步步的向官府靠拢,终究成“爷”,就再好不过了。
有没有这样的一位爷,让姜文这种爷们电影人觉得。“X爷,没有你,对我很重要”。线索还在电影里。
理解子弹的政治隐喻,突破点在于姜文相对于原著,对故事发生时间的改动。理解子弹的现实所指,突破点在于姜文相对于原著,对角色姓名的改动。在原著里,黄财主的原名叫黄天榜,“黄天棒”在电影里,叫作黄四郎,“黄四爷”。韩三爷,您得多么的无畏,才敢于把自己的名字,放在这片儿的出品人上?您给这电影投了多少钱来着,别是一千八百万吧?(原著师爷姓陈,没县长这人。电影里分别安上汤,马二名。将将是个“冯”字,有点附会,放括号里图个好玩吧)
在电影后半,张麻子对着黄四爷派出来的马车,虚射一枪,“让子弹飞一会”。片刻,枪声四起。《让子弹飞》上映一会后,终会成燎原之势。其它手里有枪的导演,编剧,演员,杂志,评论家们,都会迫不及待的把肚子里藏了多年的子弹打出去?
姜文必将瓦解一个“三爷的王朝”,“剪刀手的王朝”。让黑马们倒下,白马们得以挣脱沉重的束缚。但”姜文的王朝”,永远不会来临。他会从容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让别人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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