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

·吴 声·

班机延误,再延误……到
北京机场已是凌晨,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超过24小时,有一点疲倦,一点兴奋,和一点落寞,一如每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感觉。

机场高速莫名其妙地被关闭,堵塞在狭窄的机场辅路,前面的车辆横七竖八地塞满了路面。路左,路右,路肩,顺行或者逆行……所有人心安理得地漠视一切交通规则。

心中问着,这难道是我的家吗?那个春天有杨柳摇风,冬天有飞雪吹窗的家吗?

很多年以前,马可波罗在游记中这样描述元朝的大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

城中的全部设计都以直线为主,所以各条街道都沿一条直线,直达城墙根。一个人若登上城门,向街上望去,就可以看见对面城墙的城门。在城里的大道两旁有各 色各样的商店和铺子。全城建屋所占的土地也都是四方形的,并且彼此在一条直线上,每块地都有充分的空间来建造美丽的住宅、庭院和花园。城区的布局就如上所 述,像一块棋盘那样。整个设计的精巧与美丽,非语言所能形容。

而这时,看看车窗外面,即使在夜晚仍然尘烟飞扬,远处的景物迷离不清。在这茫茫凡尘之下,马可波罗眼中那座美丽而布局规整的元朝都城,如今,已经是一座在现代化的纷繁掩映之下,看不见的城市。

在北京两周,走走看看,几乎一切都变了。建筑变了,道路变了,剩下没有变的只有地名而已。走在街上,茫然地看着那些像野草般长出来的高楼大厦,我总是在问,这是北京吗?

交通难得有畅通的时候,二环路几乎永远都堵车,路面上车流滚滚;路面之下则是奔行着的地铁。在路上路下穿梭的人流中,有没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瞬间,在脑海中匆匆闪过,二环路所在的地方曾经是那座美丽都城的古老城墙?有个人曾扑倒在即将拆除的城墙前痛哭失声:“人们啊!五十年后你们要后悔!”谁还记得他呢?那个叫梁思成的人。

今天的中国,历史似乎不再是财富,而是负担,深恐甩之不及。龙应台曾说:“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随地乱滚,文化就是那根柔弱又强韧的细丝,将珠子串起来成 为社会。”历史正是文化的一部分,穿起一座城,一个社会。当人们提起一座城市的名字,你会想起什么?每个人都不同吧!但是不管你想起什么,一定都是那些最 值得你留恋的,而更重要的是在别处无法看见或者体会到的景物。比如纽约曼哈顿密集的摩天大楼,巴黎夜色中闪烁的艾菲尔铁塔……而这些景物之后便是一座城市 无法替代的历史。

提起北京,一定有人会想到胡同和四合院。虽然从小在大院里长大,没住过胡同;但是看到辛笛多年前的一首旧诗《丁香、灯和夜》,还是感触良多。

今夜第一次
我惊见灯下
我的树高且大了
花的天气里夜的白色
映照中一个裙带的柔和
今夜第一次
我试着由廊下探首窗间
绿窗有无声息
独自为主人
描一个轻鸽的梦吗

你能闻到诗中的香气吗?丁香花的香气?那一夜,夜凉如水,诗人在北京的一所四合院里写下的诗句。此情此景,如今,不知要去哪里寻找?

北京的旧城改造几乎就是一个字——“拆”,不论好坏地拆拆拆。破烂的大杂院拆,一些有文物保护价值的四合院照样拆。百分之七十五胡同都拆掉了,而拔地而 起的是那些毫无特色的水泥盒子,玻璃盒子。北京城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特有的历史风貌,看上去可以是任何一座中国城市,为什么还称这座城北京呢?这里根本不 再是北京!

历史需要载体,一条巷子,一个院落便是载体,如果墙会说话,它们会给你讲这里的故事,某一天,某个人,也许惊天动地,也许只是平凡小事。一点一滴的大事小情写下了一座城市的历史。

人们常说生命脆弱,原来历史也是如此脆弱。几辆推土机就可以把这几百年历史轻易地铲平。

华新民,一个职业胡同保卫者。看到她的一篇文章和照片:心在滴血——悼念孟端胡同45号院。那么美丽的一座王府宅院,在一夜之间被推土机铲平,变作一地 的瓦砾。如果今天去那里,连残破的瓦砾都找不到了,只有现代化的大厦,哪里还有胡同的影子?!那院子里风一吹就泻满一地的丁香花,长成海的竹林,碎石甬 道,还有昔日几代王爷缓缓关住朱红大门的声音……都没了……

明代的北京曾经是世界第一大都会,不要说美国,整个欧洲也没有一座城市可以和当时的北京媲美。再看今天欧洲,旧城保护不知道要比中国做得好多少。

记得有个在西班牙读书女孩子,有一天她很高兴,因为她搬进了萨拉曼卡有名的市长广场,一座有二百五十年历史的建筑。她喜欢在晚上九点的时候带着相机跑到 楼下,因为她知道那是萨拉曼卡最美的一刻,夜灯缓缓亮起,天空还透着湛蓝……一年以后,她离开了,但是那里留下了她很多回忆。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回到那里,还是在晚上九点,华灯初上时候,站在热闹的人群里看着那个透出灯光的小窗口,那个她曾经住过的房间,所有的回忆就在那一瞬间全部回到眼前……

你能想像吗?她再回到那里时,一切都面目全非,看到的是一座冰冷的现代化大厦,她会怎样的黯然神伤……

西班牙那座二百五十年历史的市长广场今天仍然是萨拉曼卡市的中心,酒吧、餐厅、商店,以及热闹的人群。这样的例子在欧洲数不胜数,很多几百年的建筑仍然在使用中;为什么我们的许多历史建筑却难逃被拆除的厄运?

看到过一张胡同被拆毁时的照片,一个背影默然地站在残砖碎瓦之间。他是谁呢?也许是个老住户吧?他在想什么呢?我无从知道。可是我知道对很多老住户来说,他们没有选择,愿意不愿意都要搬走;或者是成为钉子户,即使如此,也是一颗早晚被拔掉的钉子。

很多老住户从小在这里长大,他们童年时的快乐,少年时的张狂,以及所有幸福与忧伤的回忆,也和这些砖瓦一样被碾得粉碎。而那些离家多年的游子更是可怜,回来连家的痕迹都找不到了。一座城市的历史就这样慢慢地消失毁灭。

常听到的一句成语:物是人非;我们不知是幸运还不不幸,经历着这样一个向前迅跑的年代,和这样一个向前迅跑的城市,常常是人还在,物已非。

邻居家的阿姨听说我回来,还是象以前那样热情地请我去家里吃饺子。站在她家窗前,原来在这里是可以看见西山的;可现在,许多杂七杂八毫无特点的建筑挡住了视线,即使没有这些建筑,如此浑浊的空气也看不出多远。燕京八景之一的“西山晴雪”似乎已经是个远古的传说了。

“来吃饭啦!”阿姨还是那样一边忙里忙外一边喊着我,叔叔还是一样的健谈,说着天南海北无数的传奇故事。有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春节,也是 在他们家的饭桌上,幼小的我第一次吃大葱沾酱,那股辛辣的味道至今还记忆犹新,还记得一屋子人看着我痛苦的表情大笑的情景……他们就这样看着我一点点长 大,而今天我又看着他们老迈……

好在,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牵系还在,没有被毁掉。

而人真的都没变吗?

和几个很多年没见过面的老同学一起喝茶,慢慢地淡些旧事新闻;不知怎的?却突然慌腔走板,因为没有女士在场,几个人津津乐道起在各地猎艳的经历。令我惊 奇的是,每个人几乎都是经验丰富,谈论着各种女人的不同,中国的,外国的。我则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惭愧得无地自容,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乐趣”。竟然 至今仍然相信世上所有女子中,最美丽的只有一个!

他们都曾是和我一样的人啊!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一起走过那些青春躁动的年代,都曾经一样相信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爱情……

当年我离开北京的时候,并没有想要永远离开;我想,有一天会回来的,这里仍然是我的家,有我的童年和青春。而我又回到这里的时候,却看见这城正在飞快地离我而去,头也不回……

别人对我说:老了吧?你!跟不上时代!

我说:不是老,我只是看不见,那座叫北京的城市……